“它太小了,不救它肯定会死。”

霍松声直言不讳:“你收留它一个冬天,再把它丢弃,更残忍。”

林霰顿了顿,身上的热度又褪去一些:“没有丢,可以送给别人。”

霍松声说:“可是它和你已经有感情了。”

林霰将头低下,此时看起来又有些不近人情:“感情无用,我厌恶屈从于感情的动物。”

霍松声转过身来,一句话堵在唇边,不知该怎么接。

林霰道:“有了名字就会有牵绊,拥有一天就会想要永久,世间没有恒久不变之事,人无法长生,情不能两全,不如孑然一身,来去皆无牵挂来的自在。”

“但先生可曾想过,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这世间时刻在变,而变化即是恒久不变之事。”霍松声重新靠住树干,雾气遮蔽天空,这个夜晚无月无星,“时间在变,人亦在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我会不会死……”

林霰揪紧眉,轻捂住霍松声的嘴巴。

霍松声将他的手拽下来,笑了笑:“我就是想说,既然我们无法掌控变数,注定要迎接变数,为什么不好好活在当下呢?拥有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就有意义一天,为什么要和世间割裂?我要和这里立下羁绊,这是我存在过的痕迹,不管有没有人记住我。对我来说,到我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不后悔曾经来过,那就够了。”

霍松声缓缓向林霰凑近,待挨到他,抬手按住他的眉心。

“别皱眉,你就是想太多,所以才容易生病。”霍松声将那些一一褶皱抹平,“人来世间一遭,无论你想与不想,都不可能了无牵挂。父母不在了还有亲人,亲人不在了还有朋友,想想你的聆语楼,想想长陵宫,敌人也是一种牵绊。”

霍松声的手经过林霰的眉骨,继而停留在他的眼尾:“还有我,你认识了我,我就是你的牵绊。”

林霰呼吸一滞,他竭力想要看清霍松声的脸,可是太黑了,他只能看见霍松声大概的轮廓和含光的一双眼睛。

他这一生,无父母、无手足、无并肩作战的兄弟,也没有执手偕老的爱侣。

林霰自来到世间开始,便是孑然一身。

他赤条条的来,不会停留太久,因而也不期待与他人建立联系。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是有了负累,会为拥有而喜悦,失去又会痛苦,那滋味不好受,尝过的人都说苦,所以林霰不想让在乎的人再尝一次苦。

林霰找寻着霍松声的目光,同时也感到一丝恼怒。

他想,明明经历过一次,为什么霍松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不怕吗,还想再痛吗。

霍松声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天真,他似乎离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很远很远,浑身充满了稚气,说着不知分寸的话,妄想和老天爷比一比谁更厉害。

林霰到此刻才惊觉这个世间并非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时间让霍松声从不知世事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军,它带走了很多东西,青涩、莽撞、冲动,却保留了霍松声骨子里的纯真。

霍松声还是长陵城最潇洒坦荡的小侯爷,他仍旧是那个停留在记忆中的明朗少年。

很多事都变了,很多人也变了,但霍松声没有变,他守住了自己对靖北王的誓言,守住了一代人拼死护下的江山,也守住了污浊世间的一点赤子之心。

天空亮了起来。

林霰终于看清霍松声眼中的自己。

他想,所幸,沦为权力工具,堕入仇恨泥淖中的人只有他。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剧烈的冲击震荡开来,霍松声捂住林霰的耳朵,将他带入怀中。

远处的营地火光四起,海寇果然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手上留着火炮攻打营地。

林霰从霍松声胸口抬头,向营地的方位看了一眼,那炮轰得很准,如果营地有人,此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但很快,第二发火炮又打了过来。

无论对大历还是对回讫来说,火炮这种作战工具都极其珍稀,它造价不菲,所以数量不会很多,但用一次的威力肯定不小。

地面上沙石四起,靠近营地的树全部断裂。

林霰察觉到不对,突然说:“他们在往我们这个方向打,将军,带人走!”

军队隐藏的位置距营地有些距离,第二发火炮打出来明显比第一次的冲击力度更大,海寇以防万一准备连这片林子一起轰了。

霍松声拉起林霰,下令全队往反方向跑。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脚下的路。

海防卫在前面开道,西南军殿后,霍松声攥着林霰的胳膊,几乎是将他提在手上。

第三枚火炮发出时带着哨响。

“卧倒!!!”

霍松声大喊一声,压着林霰趴在地上。

灼热感从背后袭来,爆炸时发出的巨响让人瞬间耳鸣。

霍松声有一刻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直到听见林霰喊他的名字。

“松声!”

霍松声甩了甩头,撑起上半身,耳鸣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说话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

霍松声从地上站起来,把林霰也带起来:“我也没事。”

海寇第三炮攻击的位置离他们很近很近,再偏一点可能就跑不掉了。林霰之前盘算过海寇手中可能留下的火炮数量,三发顶天了,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去正面战场。

霍松声按照计划,将人分成两队。

柏遂与春信带着西南军去打前锋,他与海防卫去苍门断后路。

一排渔船早早停在西海东侧,渔船是杨钦借调的,附近渔民众多,因为战事无法出海,便将渔船全部借出供海防卫使用。

海风徐徐地吹,天快要亮了。

霍松声让海防卫先上船,他在旁边安顿林霰:“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了,先跟杨钦回岷州。”

林霰地身体无法支撑长时间作战,而且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霍松声不可能一直护着他。

林霰点点头,说道:“尽可能活捉海寇头目。”

“放心。”霍松声说,“此战十拿九稳,我有信心。”

海天一线透出一点白来,海上白茫茫的一片。

林霰在霍松声转身上船之际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将军。”

他的头发方才奔跑中弄乱了,梳好的发髻散落开一缕,却不显得狼狈。

“万望小心。”

霍松声打过数不清的仗,但从没有人送他上战场。

他第一次离开长陵去往溯望原,是独自一人。

霍松声不喜欢离别,十年前他在城门外送一个人离开长陵,后来那人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漠北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霍松声觉得送行的寓意不好,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宁愿一个人离开。

这次林霰送他走,霍松声站在将军出征的地方,守着将军的位置,替所有离开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霍松声勾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拉近,然后附上他的耳畔,低声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赢回来,但是别再利用我。”

说完,霍松声的手贴在林霰发边揉了揉,轻笑道:“走了。”

一艘艘小船驶离岸边,不多时便融入白色雾气中。

林霰眼中皆是空茫的颜色,像极了连成山的雪地。

他感到一丝寒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杨钦在林霰身后打哆嗦:“林大人,小侯爷跟你挺好?”

“小侯爷心善,怜我体弱,多加照拂。”林霰转过身,与杨钦一同离开,岷州知府请了马车,就停在岸上,随时准备接他们回城。

“我在岷州时多多少少听过小侯爷的事迹,是个狠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林霰顿住脚:“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杨钦笑笑:“大人多虑,只是见大人与小侯爷交好,想到大人与我家主公。今日大人可以为权背刺小侯爷,不知来日……”

杨钦没有将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明了。

“宸王爷才是多虑。”林霰重新提步,沉声说,“王爷是赵氏正统,至于其他的,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劳烦杨大人转告王爷,不必计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多谢。”

第五十三章

海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海浪撞击在船上发出的声响,没有别的声音。

霍松声已经带队在海上行了近两个时辰,起初海防卫的士兵还不时向他报告一番行进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雾天行船难辨方向,大历已经许多年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了,霍松声原本想请附近有经验的渔民做领航人,但毕竟是打仗,百姓不愿以身犯险,霍松声也就没有强求。

又前进了片刻,船忽然停了下来。

霍松声眉毛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他问道:“怎么了?”

海防卫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踌躇地握着船桨,回头说:“将军,我们好像偏航了。”

他们谁都没有把握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按理说海防卫护卫西海,也应当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可惜他们缺少极端天气操练的经验,遇上大雾天等于瞎子划船,越走越没有底气。

霍松声轻蹙起眉:“林大人没教你们吗?”

海防卫低头回话:“大人说了,但我不确定……”

“别跟我说这种话,不确定、不知道、应该、可能,我不想听。”霍松声看向那人,视线严肃认真,“海防卫上万人,林霰在那么多人里面选了你做领航人,让全军都跟在你后面,你就要当得起这个担子。我相信林霰的判断,按他说的做,怎么教你就怎么做,其他都不要想。”

少年抿着嘴,目光慢慢坚定起来,他点点头,转回去继续划船。

他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半个时辰,突然海防卫划出去的桨触到了坚硬的石头。他大惊一下,半个身子探入雾里,伸手向前摸了摸,继而喊道:“是礁石!我们靠岸了!”

霍松声率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从船上跃下,伸手挥了挥面前的雾,兜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做的不错。”

他命令全军整装上岸,岸边礁石非常多,还很锋利,船只无法停泊,军队行走也很困难。霍松声手持地图,待全军进入平地后,原地休整。

苍门岛不大,从东部去海寇补给点步行约两个时辰。

霍松声希望柏遂能多拖点时间,最好等他占领补给点后再带人冲锋。

海防卫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后就继续上路了。

他们按照既定的路线走,越接近目的地动作越轻。

岛上雾要比海上少些,特别是过了午后,雾渐渐散去了。

补给点后方是个山丘,如果这里交给霍松声,他一定会在山丘上放一队人防着背后偷袭,但海寇没有。他们太笃定大历不会登苍门岛了,在他们眼中,此次大历一直被压在西海沿岸,根本没有机会打出去,所以连放哨的人都没有,完全将后背暴露在霍松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