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庭晔停住脚步:“松声松声,小子,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霍家那小皮精?”

“我跟松声约定好了,等他来溯望原,我们要比谁的马跑得快。”

戚庭晔无语地摇头:“幼稚。”

“你和阿姐跑马时就不幼稚啦?”戚庭霜从小听侯府老人聊他哥和赵韵书的八卦,“阿姐十七岁,你向她求亲的时候,不就是在马背上吗?”

戚庭晔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叹气道:“哎,想我媳妇儿了。”

“哎。”戚庭霜也叹一口气,“再坚持坚持,明年让阿姐和松声一起来,路上还能做个伴。”

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打完仗要做什么,畅想着明年春天溯望原哪里的风景好看,等阿姐和霍松声来了,要带他们去哪里跑马。

马蹄声哒哒而来,林雪吟和戚时靖扬鞭策马,停在儿子面前。

林雪吟还穿着轻甲,潇洒坐于马上,笑话小儿子:“庭霜,过几日便满十八岁了,怎么还要哥哥背?”

戚时靖面目威严,一脸嫌弃看着戚庭霜:“赶紧下来,我靖北少将军的脸面叫你丢尽了。”

戚庭霜在父母面前尽显孩子心性,赖在戚庭晔身上:“我不,我腿酸,走不动。”

戚庭晔深有感触:“这撒娇的功夫多半也是和松声学的。”

林雪吟笑得爽朗,调转马头:“我去看看送来的粮食。”

戚时靖紧随其后。

戚庭霜看着父母的背影,蹭蹭他哥:“大哥,打完仗,我能留在溯望原吗?”

这问题戚庭晔无法回答,戚庭霜被留在长陵多年,是牵制戚时靖的绳,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戚庭晔说:“你不回去啊,那你的松声怎么办?”

“让他来啊,他整日吵闹,说要来给老爹当军师。”

戚庭晔觉得忒不靠谱:“他别给我指挥到敌人那儿去了。”

戚庭霜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止息,几名兵将行色匆匆的从身边跑过。

戚庭霜眉目一沉,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从戚庭晔身上跳下来,兄弟二人步伐一致,很快走到运粮车附近。

戚时靖和林雪吟面色凝重,正指挥士兵将箱子全部打开。

“爹,出什么事了?”戚庭晔问道。

戚时靖没有说话。

戚庭霜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一箱打开,又一箱打开,面前的一排全部掀了盖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来自朝廷的救命的粮食,伸手抓了一把。

浓浓的霉味顺着他生了疮的手指钻进肉里。

林霰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太臭了,让他想到便恶心。

林霰脸色一变,突然站起来,跑到一边止不住地吐。

樊笼小筑门口种着低低矮矮的灌木,也有叫不上名字的花。

林霰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黑色长靴,上面绣着浅灰色的松针。

他心头一跳,顺着腿看上去,发现霍松声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第七十章

林霰罕见地愣住了,他单手撑着墙,佝偻的姿态显得很狼狈。

他好几次病的快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只要是有意识的状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将自己挺的又板又正,像是打不折的铁。

可霍松声面前这个林霰,直不起腰,肩背都瑟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林霰几乎是在霍松声向他伸手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偏开脸,仓惶地躲避着霍松声看过来的每一眼。

其实林霰没吐出什么东西,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上山前吃了几个果子。他干呕了半天,脸色褪去几层,喉间是撕裂的血腥味。

符尘在后面扶着林霰,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先生,你怎么样?”

林霰摇摇头:“我没事。”

守山的小和尚默默探出脑袋,对了渡说:“师兄,我见他也有玄铁戒,以为是一起的……”

霍松声的目光尖锐起来,有那么一个片刻,他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可到最后,依然什么话都没说。

了渡道:“是认识的人,你先去忙吧。”

小和尚念了一句佛语,悄然退下了。

了渡喊道:“松声,许久不见。”

霍松声直到这时才将眼睛从林霰身上移开,他越过林霰,提步走入樊笼小筑:“表哥,松声不请自来,打搅表哥修行,还望见谅。”

桌上用新雪烹好了茶,了渡微笑着:“既然来了,便留下喝杯茶吧。”

霍松声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走,他到桌边坐下,正是刚才林霰坐的位置。

了渡看向林霰:“阁下身体状况堪忧,可要休息?”

林霰说:“不用。”

然后在符尘的搀扶下坐去了另一边。

林霰口中苦涩,腹内翻搅,身上持续不断地发着冷汗,没走两步便耗光力气,坐下后半晌无力言语。

霍松声主动说道:“算下来,我与表哥已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霍松声回溯望原,赵冉来回岚山,俩人同路一段,半途分手,也算得上互相送别。

霍松声早有耳闻赵冉出家后谢绝山外来客,原以为今日贸然来访会吃闭门羹,没想到被轻易放行。

了渡问:“几时到的?”

霍松声与林霰前后脚到达,否则不会被守山和尚误以为是同行者。他来到樊笼小筑时,林霰正在和了渡弹琴,琴音如缕不绝,从悲怆到愤慨,再到最后铁骨铿锵,全被他听在耳朵里。

林霰说起靖北军旧事时,霍松声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五百石霉变的粮食送抵前线,十万将士满心欢喜的打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霍松声这十年待在漠北,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漠北环境特殊,大片荒漠致使此地无法进行大规模农耕,朝廷每季要调动全国粮仓向漠北运一次粮,如此才能勉强保证漠北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这还是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

近十年霍松声趁战闲时带人开垦了不少荒地,就这样也只是比从前好过一点,何况是条件更差的十年前。如果发生战争,粮草消耗更快,若无及时补给,无异于将自己的兵将往死路上逼。

霍松声低头抿一口热茶:“你们弹琴的时候。”

了渡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又续上一杯:“怎么那时没进来?”

“听得尽兴,不想打扰。”

了渡指了指林霰:“你们见过吗?”

“见过。”霍松声说,“林先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宸王的座上宾,此次西海战乱也多亏了他。”

了渡面露疑问:“宸王?”

“想来先生早有打算,宸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靶子。”霍松声说。

了渡抬起眼:“林先生早有打算,听起来松声却是临时起意?”

霍松声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实是,回南林路上经过梅州,便想来见见表哥。”

“见我,然后呢?”

霍松声缓缓说道:“然后问问表哥,肯不肯随松声下山。”

“所以你们……”

霍松声隔着冰冷稀疏的树影,用视线圈住林霰:“我与先生所求相同,先生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林霰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松声皱起眉:“小院风大,先生身体不好还是进屋说吧。”

林霰渐渐止住,声音嘶哑着对了渡说道:“殿下,我与将军相识一场,有过误会和龃龉,于珉州放下成见,约定好暂时结盟。”

了渡点点头:“松声,你也知道林先生是靖北军旧人吗?”

霍松声闻言并未立即答话。

林霰咳嗽几声:“殿下,将军他……”

霍松声这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知道。”

林霰陡然怔住。

霍松声继续说:“不过当年之事未听先生提过,终是松声不够可靠。”

林霰这次再咳嗽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霍松声沉住一口气,阴冷着面容站起来,到林霰身旁,拽着胳膊将他提起。

林霰此时已撑到极致,起身后用力甩了甩头。

霍松声摸他的脸,问符尘:“他烧了几天了?”

符尘老实回答:“那日受伤便一直没好过,吃了药也不见好。”

林霰斜眼看向符尘,虽然无力,但威吓仍在。

符尘立即禁声。

“你瞪他做什么?”霍松声嗓子眼发紧,“那日你说要走,我就不该放你。”

说完抄腿一抱,将了渡符尘抛于身后,进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表哥,屋子借用一下。”

寺院苦寒,房中没有地龙,床褥都是薄薄一片。

霍松声关门关窗,柜中翻找出几床被絮,叠放着盖在林霰身上。

了渡随即跟进来:“寺中有僧人医术高超,我请他来替先生瞧一瞧。”

霍松声道声“多谢”。

林霰的情况符尘最清楚,他随了渡一起去请人,路上还可以交待林霰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