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为马
归乡重要,刚下了值,商闻柳招呼也顾不上打,在官服外罩了件厚棉袄匆匆就走了。
京城大的车马行早就没了位子,他先是去问了行情,再辗转几家规模小的打听,实在是连车辕都挂满人了,才无奈租了驴子赶去临近县。
“客官不巧,最后一架也订走了。”车马行的账房先生合上账本,看了看气喘吁吁的商闻柳,露出个歉疚的表情。
商闻柳有些气闷:“可有愿意同行的?我多出些钱也成。”
账房又是一笑:“半个城的都赶着回家团圆,哪儿还有空位呀。”
只好无功而返。
天色已黑,城门还遥遥不见,商闻柳驱赶毛驴向前,那畜生“啊呃啊呃”叫几声,蹄子一顿,停在雪野中不走了。
原野中原本还有零星几个神色漠然往城里赶路的行人,商闻柳环视一圈,发现他停下的这会功夫,周围已经空了。他思忖一阵,翻身下驴,摘了风灯举在手上,扯着驴绳往前拉。
毛驴一步三停,很不给面子。
商闻柳身上没带喂驴子的饲料,一筹莫展。
租驴十文,驴丢了要赔三贯。
商闻柳心窝一痛。
一人一驴僵持在茫茫雪野中,天空开始飘落铅灰的雪片,纷纷扬扬,映着无穷远处苍茫的灰色天际。
“驴啊驴,好歹动动蹄子,回去了喂你上好草料。”他摸摸驴头,再一次牵起绳,向后使劲拽。
风灯剧烈摇晃,黄澄澄的火光眼睛似的眨啊眨,脚底下积的一层雪陷进泥里,驴子纹丝不动,和他犟上了。
“......”
商闻柳气得抽驴子屁股,驴子火气也大,一尥蹶子险些踹到他身上,商闻柳疾步躲开,那畜生已经撒蹄跑走了。眼看三贯钱越跑越远,商闻柳急得掀袍狂奔。
前面已经完全黑了,一盏风灯能照明的范围十分有限,他跌跌撞撞跑了不知多久,看见远远有城里的灯光,那罪魁祸首的畜生正“啊呃啊呃”叫着,欢实地啃一颗果子。
驴边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是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子,头发枯草一般,依稀可以辨认出扎着的双髻,下巴瘦得尖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商闻柳提灯愣在原地。
“哥哥,这是你的小马吗?”那孩子声音很微弱,细细尖尖。
“是,这是毛驴,小马的耳朵要短一些。”商闻柳走近他,温声说。听这孩子的ko音,应该是东南内陆过来的。
“阿珠!”不远处有人挥手,孩子慢吞吞爬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毛驴嘴里嚼着半颗果子,吭哧吭哧跟着,不肯离开。
商闻柳只好跟上去。一个形容落拓的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坐在石头上,见了商闻柳,上下打量一番。
好像在看一件货物。
瘸腿的孩子说:“爹。”
男人没有理那瘸腿的孩子,两眼好似枯灯,燃着最后一丝疯狂地光:“一贯钱,贵人老爷,只赚不赔的买卖。”他指着那个孩子。
毛驴吃完果子,讨好地蹭孩子的手背,孩子歪头,又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颗喂它。
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说什么,即便知道了,她也不能忤逆。
男人身边那个男孩跳起来夺了她的布包,果子倾倒出来,那恶作剧的男孩爆出一阵清脆尖笑。毛驴叫一声,满地啃果子。
“檀珠过去。”男人命令,他手指一棵树,女孩默默收起布袋,这时候商闻柳才注意到她脑袋上插着的草标。
东南一带今年闹蝗灾,颗粒无收,朝廷的赈款雪花一样飞去,到了难民肚里的米粥还是掺着半碗石子,无数流民往北方涌,淳朴的农人为了有ko饭吃,被诱骗被贩卖,熬尽一生客死异乡;稍微胆大的就投了绿林,在那些同样困苦的百姓身上剜ro吮血。京城的难民倒还好,其他州府不得不加强关卡守卫,严格限制流民进入。
今年又冷得异常,不知多少人要冻死街头。
年景不好,许多人将家里的孩子卖了换ko饭吃。檀珠这样的,家里生了一男一女,往往卖了女儿,留下儿子。
男人絮絮叨叨给他讲这笔买卖如何划算,看他犹豫,又是哭惨又是撒泼,说若是不卖孩子,把她扔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得了。
今年田里颗粒无收,男人带着全家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老婆就病死在了路上,孩子实在养不活了,便动了歪主意,卖一个攒路费回家。要是天降一位贵人收留,不管是为奴为婢还是当亲子养着那都是孩子的福气,要是就这么死在荒野,那也只能是命不好,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赌一把。檀珠已经八岁了,因为常年饿肚子,看着还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她的腿在来京的路上跌了一跤,脱臼太久没有医治,就一直瘸着,带去城里的牙行无人问津,只好原路返回。
天气这样冷,孩子在荒野中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商闻柳幼时遭受生父虐待,最恨的就是这些无赖,他身上带着准备订车马的钱,细细数来还有一贯多,便懒得和男人歪缠,道:“卖身契先与我看过。”
男人立刻掏出一张薄纸。
在灯下看过确认无误后,商闻柳将钱袋扔给那男人:“檀珠我带走了。”
“贵人老爷,您多子多福!”男人数过钱,发觉还多了不少铜子,乐颠颠带着儿子给他作揖。
他忿忿转身:“只怕我受不起阁下这一拜。”
檀珠还在树下静坐,男人已经带着儿子跑了。
毛驴偎在她身侧,十分乖训。
他收起卖身契,脱了棉袄给檀珠披上:“小檀珠,你爹爹他回乡卖工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好吗?”
檀珠仰起脸,乌黑的眼睛眨两下:“公子,爹爹把我卖啦?”
商闻柳语塞,他不会说谎,搜肠刮肚地安w:“......他、他是怕回家路上太冷,以后会来接你。”
檀珠说:“爹爹喜欢弟弟些,为何怕我受冻?”
商闻柳不说话,他捏着风灯,被一个小女孩诘问至窘迫。
檀珠摸摸毛驴脑袋,竟不哭闹:“爹爹卖了我,阿珠和公子回去。”
驴子吃完果子,亲昵地蹭檀珠的手。瘦小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靠近商闻柳,刚想牵他的手,想到自己手脏兮兮的,小手又收回去。
商闻柳并不在意,牵着她将她扶上驴背。檀珠走路走不好,商闻柳看了看她的脚,脚踝处肿起一大块,竟似ro瘤,需要尽快医治了。
檀珠伏在驴背上说:“不疼的。”
商闻柳想起家里的妹妹,又是悲酸。
这次三贯钱听话,咴咴往前跑,檀珠被颠得直笑,商闻柳跟在后面,他不常活动,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到了城里, 一路灯火辉煌,杂耍卖艺的站了满路,沿街摊子全是新鲜小玩意儿,檀珠出身东南小村庄,从未见过这等盛景,张嘴呆看。
到底还是个孩子,商闻柳勒停驴子,给她买了只小兔泥偶玩儿。
檀珠咯咯笑,两个人一头驴,穿行在灯火集市中,总算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第18章 松石
腊月廿四,家家户户拾帚扫年,丈长的竹棍系上扫帚,在房梁角落间来回扫除扬尘蛛网,晚间还要祭灶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扫清了院子里的积雪,檀珠跟着商闻柳上蹿下跳了好一会儿,手里捏着抹布把桌腿凳脚擦得焕然一新。
小姑娘人看着瘦,力气倒不小,水桶提溜满屋转,擦完一轮,水桶的水乌漆嘛黑,她生龙活虎地跑去院子里打新的。几日相处,檀珠渐渐抛开拘束,在商闻柳面前露出几分孩童的跳脱。看她忙前忙后,商闻柳十分羞愧,他平日只求屋内能容人,桌面随意一掸了事,日子一久就积尘厚重。檀珠像只穿花蝶,在屋里院里来回穿梭,半天功夫就把卧房客厅擦得锃亮。
“公子,都擦完啦,还有什么要打扫的?”檀珠这几天伙食不错,声音洪亮起来,只是脸上还有些饿出来的蜡黄。
商闻柳放下竹竿,想了想:“昨日买的新衣裳去试一试,一会带你出门用饭。”
这会儿还早,午间时商闻柳要请同僚们吃饭,这日子刚好,再晚些大理寺官员们有些就要回乡过年了。他早早在衙门边上的酒楼订好位子,拢共三桌,一是为感激这一个多月的照顾,另一个就是纯粹还人情€€€€没法子,吃了他们太多地方特产。商闻柳有意少食,却还是圆润不少。
他露出手腕,白生生一截莲藕也似,与他期望的勇武相去甚远。
檀珠兴奋道:“新衣今天就能穿了?从前过年的衣服还要到初一才能换上哩!”
商闻柳一想也是:“吃过饭了再去逛一逛,给你添件年后的新衣裳。”
檀珠没受过这般好,鼻子一酸两眼溢泪:“公子,你就是我亲爹!”
商闻柳伸指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你这马屁拍得好没章法。”
檀珠捂着脑门傻笑,奔回自己的小屋里换衣裳去了。
院子恢复宁静,商闻柳坐在门槛上,托腮望着灰沉的天。今年京城的雪下一阵停一阵,有点以往南方冬天的意思,不过雪片大得多。他很少见雪,刚来京时在雪地里玩忘形,晚上就开始发烧,还是古秋吟为他前后奔走请大夫。如今也算拨云见日,怎么也不能忘了落魄时恩人。
他摩挲着风领上的小绒毛,琢磨着今年拜年时得给古秋吟备一份厚礼。
大理寺中有人在京中过年的,也得备礼拜年,寺卿陆斗老何这仨人不必说,其余还有钟主簿和旁的共事。说起钟主簿商闻柳就脑壳疼,他像是媒婆转世,逢着独身青年就鬼鬼祟祟将人拉在一边想要做媒,前天带着檀珠去买衣裳,刚好遇见钟主簿带着家眷逛街游玩,钟主簿一见檀珠,一向热情的脸忽然有些呆愣,后来上值也不缠他了。商闻柳觉得奇怪,请老何一问,原来钟主簿以为商闻柳早已成家生子,失去了身边唾手可得的一大乐趣,钟主簿失魂落魄。
商闻柳哭笑不得,给他解释一通,这才好转,顺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画像想要介绍几家姑娘给他认识。
最后自然是借ko遁逃。
姻亲这回事,自从上回陆斗与他提起,他也细想过,心觉还是会功夫的好些。商闻柳的生父是个街头混混,误打误撞强娶了他娘,生了他后家中负担加重,母亲只好买些绣花挣钱。他这个亲爹又喜欢赌钱酗酒,喝醉了就对他娘拳脚相加,等商闻柳稍大一些,甚至指示幼子去街上摘人钱袋。偷得多了,能换他一日好话,若是不能支持他赌个痛快,立刻就是一顿毒打。
幼时他时常想着,要是他足够勇武,便能把这天杀的爹给揍得落花流水了。
可惜他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棍子一砸就倒的文弱书生,跑两下也是气喘如牛,撑破了天在继父的教导下学会骑马,想到童年夙愿,只好望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勇猛武官发愁。
不过说起京中擅武的女子,的确没有几个。
商闻柳一通胡想,发觉终身大事简直剪不断理还乱,便悻悻放弃。
“公子公子!”这时候檀珠破门而出,小鸟一样喜滋滋围他跑一圈,“我换好啦!”
穿着新衣裳的小姑娘粉嫩一团,后面带个小斗篷,让商闻柳想起远在清州的小妹。她像檀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喜欢带斗篷的衣服,莫非小姑娘都是这般喜好?
他琢磨着开了cun,让檀珠给小妹挑几件时兴的cun装寄回去。
“檀珠真好看,”商闻柳揉揉她头顶,“头发这么乱,我来给你梳头吧。”
檀珠一头黄发好似蓬草,乱糟糟窝在一团,她喜道:“好!”
便拖来椅子,一高一低,坐着由商闻柳梳头。
商闻柳信心十足:“瞧我的。”
他左手木梳右手发带,左右开弓。
半个时辰后,檀珠颤着喉咙说:“公子,我头上还有头发吗?”
商闻柳嘴里咬着红绸带,眉间紧皱,额间划过一滴汗:“很快就好了。”
檀珠眼泪汪汪,动也不敢动。
商闻柳写字好,作策论好,精而又精,偏偏做其他粗手粗脚,故而家里炉灶从不开火,恐烧了房屋。眼下不知哪来的信心给小姑娘编头发,檀珠一头黄毛比先前还乱,歪七扭八地盘在头顶,眼角拉得可以马上涂上油彩粉墨登场。
他总算收手,小姑娘幽幽转头,商闻柳瞧了瞧,不死心地从两侧仔细看,最终叹气:“对不住。”
檀珠十分懂事,眼泪汪汪微笑:“好看的。”
最终还是她自己拆了重梳,头顶盘了俩简单的小髻,商闻柳出门左转右转,买了两颗珠花给她戴上。
一阵折腾,已经到了饭点。商闻柳是东道主,得提前过去,他进屋找氅衣,檀珠在院外站着等他。
匆匆披好出门,正好看见檀珠跌落在地,小小身子抖个不停。她身前站着个人,又高又大,投下的影子将檀珠笼住,更兼一身黑袍子,地下露出一双黑靴。
那人一动,俯身对檀珠伸手。
小姑娘正怕着,这一下抖得更是筛糠一般,呲溜罩上斗篷,屁股唰唰挪到墙角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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