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缘修道
热汤还没泡完,宋檀就起了高烧,烧的面颊通红,一阵一阵的出虚汗。
宣睢听说宋檀淋雨发烧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揉了揉眉心,过来东暖阁。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床边的四足铜炭盆里点着银丝炭,香炉里燃着苏合香,窗户开了一条缝,落雨的声音簌簌传进来。
宋檀躺在床上,烛光在他脸上洒下一层昏黄的光晕,他的头发都散在枕边,睡着的时候眉头也皱着,眼睫湿润。
宣睢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宋檀的额头,他的额头和面颊滚烫,双手却冰凉,脖子里一摸一手冷汗。
箐云和箐兰站在外间,刚给宋檀喂过药。宣睢问道:“太医怎么说?”
箐兰回道:“太医说,宋公公一直便有些肝气郁结,心神不宁。今日许是受了惊吓,兼之淋雨感染了风寒,这才起了高热。太医已经开了药,约莫今晚就能退烧。”
宣睢点点头,挥手叫她们下去了。
宋檀睡梦中也不安稳,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着牙只不说话。
宣睢掰开宋檀的一双手,松松握着,道:“你说什么?”
宋檀挣扎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别药我的嗓子,我什么都不说,别......”
宣睢垂眸,神情看不分明,“若换了是你,怕连命也不能留。”
宋檀一下子握紧了宣睢的手,骨节都在发白。他更害怕了,眼泪沁出来,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
宣睢用手指蹭掉了那一点泪迹,轻声道:“所以你乖些,不要像他一样。”
宋檀仍在呜咽,小声的啜泣。宣睢看着他,他那样年轻,那样天真,宫廷的残酷在他身上居然留不下半点痕迹。
而他那双可爱的眼睛,现在在流泪。
“好罢,”宣睢退步了,尽管宋檀一句话都没有说,“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会留你一条命的。”
这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宋檀并没有听到皇帝的承诺,宣睢在宋檀清醒后也没有再提过,但那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宣睢自己知道。
第二天雨过天晴,地面还湿漉漉的,为干燥的秋天添了几分湿润。宋檀醒过来,全身的骨头都酸的不得了,箐兰不敢再让他见风,终日拘着他。
邓云来看他,给他带了几样吃的。宋檀坐在榻上,腿上盖着毯子,头发也没有戴冠,只松松挽了一只簪子。
“我早说叫人送你,不然你也不会淋雨了。”邓云道。
“跟这个不相干,”宋檀道:“我昨日回来,遇见了贺兰信。”
邓云神色莫名,宋檀说了贺兰信威胁他的事情,又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邓云道:“贺兰信出身显贵,其祖母是大长公主,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国公,陛下对他很看重,朝中勋贵皆以他为首。这样的人,就是师父在也得点头哈腰的,何况你我。”
宋檀苦着一张脸,道:“他真的很讨厌我。”
“你跟他结过仇?”邓云边倒茶边道:“也未必就是针对你,他这样的贵公子对咱们这些太监都不是很看得上。”
“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邓云感叹道:“这两日我想了很多,咱们跟贺兰信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便是有什么过错,陛下也会看在他的出身和朝中众人的份上,宽宥一二。可咱们呢,阉人太监,恩宠全系与陛下一念之间,稍有行差踏错,不会有人来帮忙,倒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是一副苦瓜脸。
邓云忍不住了,“我这么说,是想你好好笼络陛下,你听懂了没有啊。”
“哦,这样。”宋檀忙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邓云翻了个白眼,道:“贺兰信那边,你先服个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必没有他倒霉的时候。”
宋檀是个没骨头的,服个软不是什么大事,邓云走后,他从自己的私房里扒拉出了一件礼物,等着贺兰信来的时候送他。
窗外头的山茶被大雨打落,花朵齐头断掉,滚落一地。宋檀觉得很可惜,叫人把山茶换下来,换成了各色菊花,其中有一种叫瑶台玉凤的,花朵大如碗,花色雪白,重重叠叠,美不胜收。
宋檀搬了一盆放在窗下,悉心给他浇水松土,将枯叶和边缘蔫哒哒的花瓣都揪下来,务必使它呈现最漂亮的模样。
箐兰看不下去了,道:“指挥使大人今日进宫,怕是快到太极殿了。”
宋檀听说,忙站起来,拿着自己预备好的礼物匆匆往外跑。
他走了,箐兰对小太监道:“这盆花水浇多了,拿去晒晒太阳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下过雨后的紫禁城越来越冷了,背阴的地方简直寒风刺骨。
宋檀在太极殿前拦住贺兰信,态度很恭敬地向贺兰信赔罪,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盯着自己。
贺兰信打开锦匣,里面是一枚错金银嵌绿松石的十八面骰子,面与面的缝隙之间,金丝错出的卷云纹,中间镶嵌着绿松石。
贺兰信把玩着骰子,神色不明,“只要你安分守己,别多生事端,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贵人就是贵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他们这里根本不顶用,宋檀这样来赔罪,还换不来贺兰信半句好话。
宋檀转身要回去,心里仍在愤愤,希望邓云发愤图强,早日干掉贺兰信。
贺兰信收起骰子,进殿面圣。
宣睢在御书房批奏折,左边墙下的长几上,放着一支青玉春瓶,两朵硕大雪白的瑶台玉凤一高一低相背着插在瓶中,沉郁的墙面和长几顷刻就鲜活了起来。
贺兰信收回目光,像宣睢请罪,“中贵人淋雨发热,多半是被臣吓着了,臣特来向陛下请罪。”
宣睢眼也不抬,“是淋了雨才发热,与你不相干。”
贺兰信仍保持着请罪的姿态,道:“臣不能说与此事毫无瓜葛。”
宣睢停住笔,抬眼看向贺兰信,笑道:“好了,不过一些拌嘴的小事,不必在意,你起来吧。”
贺兰信这才起身。
宣睢放下笔,端起茶,道:“你也瞧见了,他胆子小,禁不住吓,你既然已经收了他的礼,以后便不要为难他了。”
贺兰信道:“臣谨遵圣喻。”
观贺兰信的态度,并没有把皇帝随口交待的这句话当一件小事看。
“中贵人与沈籍之事,锦衣卫已悉数查明。”
宣睢看着递到案前的卷轴,没有打开。
“这件事,先不必管了。”宣睢声音淡淡。他没有看,也没有下什么定论,只先搁置了。
这对宋檀来讲,算不得一件好事。贺兰信想,不过我没有必要为他担心。
贺兰信走后,宣睢传召宋檀。宋檀好的差不多了,因为来的匆忙,并没有十分装扮,穿一件素青的绸缎衣服,衣摆绣了竹叶暗纹。
“你来。”宣睢让宋檀近前来。
宋檀刚把预备了好几天的礼物送出去,办完一桩事,心里很轻松。他来到宣睢身边,半跪在地毯上,伏在宣睢膝上。
柔顺黑亮的头发落满宣睢的膝盖,他抚摸着宋檀的长发,目光却落在桌上的卷轴上。
宣睢像摸一只猫咪那样摸宋檀,宋檀微阖着眼,昏昏欲睡。
年轻的宋檀心宽的不得了,在这样的氛围里,都能枕着皇帝的膝盖,呼呼睡大觉。
第18章
过了十月,宫里人领了冬衣,秋天的花草盆景俱都收回暖窖,各处整治衣裳炭火,预备过冬。
太极殿的书房,地下烧着地炉暖炕,地坪上放着鎏金浮雕三足铜炭盆,坐榻两边搁着脚炉,门口厚厚的毡毯放下来,隔绝屋外的寒冷。
宣睢在教宋檀写字,他大约对宋檀那笔字不是很满意,亲自给了写了字帖,让他照着描红,描一段时间再开始临帖。
今日是初雪,太极殿的窗子都是用大块云母磨成的,光滑透亮而不露寒风。透过窗子,雪花安静地飘落,落满远处的红墙绿瓦。
宣睢圈着宋檀写字,宋檀却看着窗外的落雪出神。
宣睢搁下笔,捏了捏宋檀的耳朵,笑道:“你若是做学问,怕是养活不了自己。”
宋檀回身,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讨好的冲宣睢笑笑。
宣睢摇摇头,松开他,走到一边去了。他今日穿着常服,沉香色云缎直缀,孔雀穿花的过肩绣纹,腰上系着一条双环佩,此外没有别的装饰。
他走到榻上坐下,随意整了整衣服,剥碟子里的松子吃。这个时候,他的姿态很放松,那种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稍稍退后,年轻俊美的容貌却越发显眼了。
宋檀走过去,盘坐在他对面,把手炉抱在怀里。
小太监端来一盏桂花杏仁酥酪,热气扑了宋檀一脸,桂花蜜如同金碎一般散落点缀其中。
宋檀接过来,那小银勺子慢慢舀着吃。今日的酥酪比昨天的人参炖鸡好吃,宋檀很喜欢。
宣睢不满意宋檀的体力,各色补品不要钱似的送到宋檀面前,他没觉得多好吃,可是养出了一把乌黑油亮的头发。
少顷上了几样果品糕点,还有一壶太禧白,酒是温好了的,香醇凛冽的味道顷刻便盖过了甜润的酥酪。
宣睢倚着靠枕,一条腿半曲着,握着酒杯的手搭在膝头,是难得的闲适之色。
两人对坐着赏雪,宋檀馋宣睢的酒,眼巴巴的看着。
宣睢挑眉,“你会喝酒?”
宋檀忙点头,他爱吃自然也会喝,可是喝酒会误事,宋檀从来不敢多喝。
宣睢就亲自给他倒了一杯,一盏小小的青玉杯装不了多少酒,宋檀张口就把酒下了肚,越咂摸越觉得香醇。
宣睢看着宋檀这小酒鬼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就这样馋?”
宋檀喝了酒,热意在腹中散开,眼睛都亮了
宣睢手中的青玉杯在宋檀眼下转了一圈,却又坏心眼的挪走。
宋檀从榻里侧慢慢挪过来,挪到宣睢跟前,两只手扒拉宣睢,“再给我喝一点吧。”
宣睢手指蹭了蹭宋檀的侧脸,那一小片皮肤软的跟宋檀刚吃过的酥酪一样。
“好罢,再给你喝一点。”宣睢捏着宋檀的下巴,把酒杯喂到宋檀嘴边。
宋檀噙着酒杯,嘴角沾上一点濡湿,他犹不觉,眼睛眯起来,美得不得了。
“这真是我在宫里度过的最暖和的冬天。”宋檀道,没有布满冻疮的手,没有被积雪浸湿的脚,寒风刮不到他的脸上,也没有那种冷的无处躲藏的感觉了。
冬天对于每个人都很难过,御前的宋檀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的小太监了。
宋檀注视着宣睢,真心感谢道:“这都是因为陛下。”
宣睢倚着靠枕,看着面前宋檀明亮的一双眼睛,他以那样柔软的目光看着人,很容易让人想起生命中温暖的东西。
宣睢摩挲着他唇上的软肉,微微低头咬住那两瓣鲜嫩的嘴唇,品尝着一点烈酒余味。
宋檀胳膊撑不住了,一下子倒进宣睢怀里。宣睢拢着他,爱不释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太极殿前站了几位大臣,为首的是田阁老,后面跟着刑部和户部的几位大臣,沈籍也在其中。
田阁老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寒,六安将他们安排在侧殿稍候,送上炭盆和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