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郗直讲面沉如水地把他喊了过去。

郗直讲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江从鱼老实回答:“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看《屏山文集》时发现的。”

听他还敢提《屏山文集》,郗直讲冷笑说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师生俩正对峙着,隔壁楮直讲过来了。他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赶紧上前说和:“这是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小鱼他一向懂事,前辈你说了他肯定会听的。”

郗直讲觉得这同僚简直是眼瞎,就江从鱼这德行他也敢说懂事,真懂事的人会故意挖开别人痛处往里头撒盐?

他这辈子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因他而亡的恩师。

因他而心死,因他而身故。

“你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看别的书,想来是觉得平时的功课太少了。”郗直讲提笔刷刷刷地写下一长串书单,把它直接扔给了江从鱼,“那你接下来就把这些书全看了,若是年底通不过我的考校,就别怪我到时候给你评个末等!”

江从鱼没想到郗直讲还能给自己来个加试。

他有些气闷,可是他自己主动招惹的郗直讲,只能蔫了吧唧地拿着那长长一串书单唉声叹气地走人。

没走出多远,楮直讲就追了上来,问江从鱼能不能把书单给自己抄一份。

还说自己也准备把这些书通读一遍,让江从鱼得空可以来找他一起探讨。

江从鱼一听还有人主动要跟自己一起受累,心里的郁闷都散了大半。

他大方地把书单给楮直讲抄。

楮直讲抄完才问他怎么惹得郗直讲那么生气。

江从鱼见左右无人,才与楮直讲讲了自己去沈祭酒那借阅《屏山文集》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是想从《屏山文集》下手解开郗直讲的心结。

可惜他还是太急切了,直接惹恼了郗直讲。

楮直讲若有所思:“沈祭酒那里有《屏山文集》吗?我得空也去借来看看。”

江从鱼道:“沈祭酒可宝贝了,只许我在他那里看或者自己抄走。”要不然他也不会看了两个多月才看完。

楮直讲笑了起来:“没事,我也去抄。”

江从鱼好奇地问:“您好像很喜欢郗直讲?”

楮直讲也不隐瞒,笑道:“是很喜欢,或者应该说是‘景仰’。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见过你们郗直讲了,他那时候才十几岁,却已经一举考了解元。满大街的男男女女都在看他,我也是其中一个。”

他只是千千万万资质寻常的普通人之一,苦苦备考十几二十年才考了个进士出身。

相较之下,郗禹是那种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天才,只需短短几年便能走到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可惜他的出色反而成了他所有厄难的根源,他的光明前程还没开始便苦遭摧折。

去年见到浑身竖着利刺、抗拒与所有人交流的郗禹,楮直讲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天资过人的少年天才。

楮直讲道:“有了你这个学生,郗前辈已经比以前振作多了。不用着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他说话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让人忍不住信服的笃定。

江从鱼本来有点沮丧的,听楮直讲这么一说又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与楮直讲达成共识:咱迟早要把郗直讲薅起来发光发热,绝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等着退休!

有了楮直讲的宽慰与加入,江从鱼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他忙活完老生秋闱的事,便着手搜罗书单上的书认真研读。

就连休沐日楼远钧过来看他,江从鱼都还在那挑灯夜读。

两人如胶似蜜厮混了这么久,楼远钧还是头一次遭江从鱼冷落,不由连人带书抱到自己膝上问道:“什么书这么好看?”他的手在江从鱼腰上游抚,唇也亲上了江从鱼脸颊,鼻端的热息放肆撩拨着强自镇定的江从鱼,“你是喜欢书还是喜欢我?”

江从鱼把郗直讲发难的事给楼远钧讲了,说道:“我太着急了,把郗直讲给得罪狠了。”

楼远钧道:“他若实在不愿振作起来,朝廷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不用委屈自己去劝他。”

江从鱼道:“不委屈,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读这些文集好像能看到许多人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脾气、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经历,通过他们的记述仿佛可以抵达很多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了解很多自己不知晓的人和事。

楼远钧瞧着江从鱼越说越亮的眼睛,只觉自己的心也愈发明炽。

他俯亲江从鱼的眼睛。

江从鱼眼睫颤了颤,终究还是没忍住放下书亲了回去。

第55章

江从鱼是有心控制一下自己的,毕竟他每次一和楼远钧凑一起就忍不住和对方亲亲抱抱,恨不得时时刻刻腻在一块。

只是仔细一想,他们相识还不满半年,最初肯定是新鲜得很,过后便不一定了。

江从鱼也不想把楼远钧往坏里想,可有些事不是他不想就不会发生。

他以前虽没怎么出过县,但他的朋友很多,足够让他了解许多同龄人没法知晓的事。

比如有次他跑邻村结交过一个琵琶弹得很好的乐师。

据说对方少年时曾被大人物相中,成了对方的娈宠。

朝廷不允许官员乱搞男女关系,在这方面管得很严,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少人都私下养些美貌少年来满足自己。

这些少年相貌要好,年纪要小,再学点儿才艺,教到十来岁便被达官贵人享用,到十六七岁就算是年纪大了,只消拿点钱就能打发走,省事得很。

那些当家主母见这些娈宠一来留不久,二来也生不了孩子,通常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地方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风吹草动就传得四邻皆知,连江从鱼这个跑过去玩耍的都听了一耳朵。

江从鱼听到很多不理解的词儿,回家就虚心地向他老师请教。

老师听完后当场板起脸把他教训了一顿,说是不许接触这等腌臜之人。

江从鱼那时还小,很不理解地问:“如果他腌臜,那些大官腌不腌臜?以后见到那些大官是不是也别搭理他们?”

若是这种事是腌臜的,为什么许多人只对其中一方嫌恶至极,见了另一方却满脸恭敬,行起礼来只差没把背弯到地里去。

他老师听完他的疑问后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说道:“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是最腌臜的,你以后离他们远一些。”

正是因为接触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江从鱼对这些事并不是全无概念的,最开始才会犹豫着怕旁人觉得楼远钧引诱了他。

像何子言不就觉得他认个兄长是被哄骗了吗?

世人大多是先敬罗裳后敬人,但凡其中一人的地位与另一方差得太远,旁人便会觉得这人攀龙附凤、别有居心。

这么说的人多了,哪怕两个人最开始没这种想法,慢慢也会有那么一点疙瘩。曾经沉溺其中的情爱,回头一看也不过如此。

倘若楼远钧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打算与他长长久久……

江从鱼觉得……觉得自己也不算吃了亏,顶多是会难过一段时间。

毕竟这一刻他可以心安理得抱着亲的人,终有一天会形同陌路,往后再也亲不着啦。

出于这样的想法,江从鱼是很想学着克制自己的。偏偏楼远钧敏锐得很,他只是稍微忍着不和往常那样与他黏黏糊糊,楼远钧就净说些酸话。

江从鱼想问楼远钧到底是怎么想的,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

他自己本就没个定性的,问那么清楚做什么?还不如好好享受这浓情蜜意的好光景。

不问过去,不问未来。

江从鱼跨坐到楼远钧身上,搂着楼远钧的脖子亲低头去亲那时刻勾诱着他的唇。

他被楼远钧手把手、嘴对嘴地教了那么久,亲起人来也有了点章法,不再是最初那只晓得把唇贴上去的笨鱼了。

两人自是又一夜荒唐。

这次休沐结束后,江从鱼本还打算去看看秋闱放榜的热闹,结果又被喊了去,说是又有个让他们去做牛做马……哦不,去观政的机会,这次需要人手的是隶属于工部的上林署。

江从鱼一听,工部,是他师兄柳栖桐所在的衙署;上林,离林伯统管的羽林卫还挺近。

这差使应了下来,说不定能抽空去慰问一下这两个最近忙得连轴转的可怜人!

江从鱼立即响应号召,表示自己特别能干活。

经过两三个月的连番考核,别的斋有些曾和江从鱼一起去鸿胪寺观政的同窗已经被人抢了头名,换了几个新面孔过来。

比如戴洋就没在。

有人听说是去上林署,都起了退却的想法,觉得去这种边缘衙署没什么用处。

要是像老生们那样能直接去六部观政,兴许真的能学到不少东西。

可是去上林署能学到什么?是去学喂马砍树,还是去学养猪种菜?

也有人持观望态度,准备看看秦溯他们去不去再作决定。

秦溯当然应下此事。

他如今瞧着放松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做什么都端着所谓“第一公子”的假面。

哪怕眼下这份安宁是他父亲迫不得已之下才营造出来的假象,秦溯也决定……就这样吧,就这样当做他们父子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有几个人退出了这次观政,倒也不全是不想去上林署,而是年底有场大考,这次观政又要在上林署那边住满两旬,他们怕自己去了以后学业会退步。

平时月试没考好不要紧,大考可是要全体新生集中排名的!

学正听到有人选择退出也没有不悦,只让他们回去把喊本斋的第二名来替补。

于是江从鱼又瞧见了与他交好的戴洋。

江从鱼问他:“你怎么退步了?”

戴洋道:“还不是我祖父非说自己生病要我去侍疾,硬生生耗了我半个月。要不是我托人把功课给我抄回去夜里补上,说不准连第二都比不过。”

戴洋他家也是一堆烂账。

戴洋他爹是家中庶子,但又是全家最有出息的,举家上下都仰赖戴洋他爹过日子。

他们家的爵位传到他祖父那一辈就已经被收回了,偏这老头还整天把什么嫡庶挂在嘴边,说戴洋他爹合该帮扶兄长,不给兄长谋个肥差就是不孝不悌。

他爹当然不会答应这种荒唐事,朝廷又不是他爹开的,他爹有什么资格给个废物安排差使?

眼看要不成差使,这老头就趁着他爹外出办事把他拘在家里不让他回国子监,明里暗里说他应该把去国子监的资格让给堂兄。

若非他伯父不知上哪认识了个御史,还带回家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若是不敬尊长就要上书参他爹教子无方,戴洋也不至于被那老头使唤那么久。

结果他这么忍辱负重,他爹回来后却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读书读傻了,别人吓唬几句就当真。

当场撵他回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