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注意到自从那次江从鱼把楼远钧带来与他们见面以后,何子言就颇为古怪。

袁骞一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看清了第一次到上林苑举办秋猎的圣上他就知晓了,原来何子言是瞒着他们这么一桩大事。

江从鱼道:“带他去见你们时就有那么一点猜测了。”

人心里一旦生出了疑窦,就会有意无意地寻找证据去印证自己的猜想。

在上林署这段时间他们每次见面,彼此都已经算是对楼远钧隐瞒身份的事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不愿意当打破现状的人罢了。

毕竟若是提前一天揭开了身份,他们能快快活活在一起的日子说不定就少一天,他们都自私地不愿当这段隐秘爱恋的破坏者。

可事到临头谁又不是自私的呢,若非为了这点儿私情私欲,他们又怎么会这么难舍难分?

袁骞道:“陛下这么偏爱你是好事。”

换作从前,他都不敢想陛下会隐瞒身份给人当师兄,手把手教导江从鱼了解京师以及朝堂中的情况。

江从鱼笑出两个酒窝:“对啊,柳师兄来接我到京师那天就告诉我,只要我在京师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没人敢为难我。”他把水囊放回原处,潇洒地挥别袁骞,“好了,我继续去找猎物了,你也加把劲!”

袁骞点头,挑了另一条路与江从鱼分开走。

猎场那么大,他们没必要挤在一起抢猎物。

虽说最后才出结果,但从众随行侍卫回来交猎物的次数,众人对这次头名花落谁家都已经心里有数。

皇帝和众朝臣都在,总不能真叫他们比上一天,差不多就得了。

时辰一到,深入猎场各处的年轻人们都被喊了回来。

各自的猎物也陆续清点完毕。

江从鱼刚接过柳栖桐递去的热毛巾擦汗,就察觉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盯着自己看。他抬头往最明显的那道目光忘了过去,一下子对上了楼远钧看过来的目光。

楼远钧正盯着他……擦汗的毛巾?

江从鱼看了看楼远钧,又看了看旁边温柔的柳师兄。

柳栖桐明显没多少打猎经验,只在外围猎了两只灰溜溜的肥兔子来交差。

这些兔子肥壮肥壮的,被喂得跑都跑不起来,一看就很适合红烧。

就是因为柳栖桐没有勉强自己,这会儿才可以从从容容地在营地这边准备好热毛巾等江从鱼回来。

考虑到江从鱼现在已经在人前露脸,不算是独自跟着他来京师、需要他处处照料的小师弟了,所以柳栖桐没再动手给江从鱼擦汗。

江从鱼感觉他和柳师兄也没有过于亲近,柳师兄只是给他递个毛巾而已。

楼远钧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眼才是。

江从鱼正这么想着,就瞧见个满脸带笑的内侍过来请他过去领赏。

他不出意外得了头名!

柳栖桐高兴地催促道:“快去吧,别叫陛下等你太久。”

江从鱼一向听劝,闻言还真径直朝楼远钧跑了过去。

柳栖桐:“……”

让你快去,但没让你跑着去!

另一边的楼远钧本来还有点气闷,觉得柳栖桐是不是小时候被迫照顾族中的堂弟堂妹照顾出习惯来了,怎么总要对江从鱼关怀得细致入微。

结果他才派人过去传话,就看到江从鱼……向他跑来。

江从鱼还未及冠,今儿还是和平时那样扎着,发带跟着高高的马尾随风飘扬,瞧着不仅不叫人觉得他跑得狼狈,反而有种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楼远钧定在原地。

他一直瞒他、哄他、骗他,明明年长他三岁却不愿做个有担当的恋人,一心只想拖到秋猎这一天再以帝王的身份与他相见。

可即便他有这么多错处,江从鱼却还是愿意这样朝他跑来。

就好像他们过去一次次相见那样,满腔热忱,且迫不及待。

众人只觉江从鱼像阵风似的跑到御前,本来有人还想说几句“不合规矩”,瞥见楼远钧这位帝王看起来神色愉悦又把话咽了回去。

反正从知晓有江从鱼这么个人后,他们这位看起来颇有明君之相的陛下就跟昏了头似的,什么好东西都想赏给对方。

要不是陛下还算听得进他们说话,江从鱼连基本的考核都不需要参与就直接来给他们当同僚了。

别说江从鱼只是兴冲冲跑过来了,恐怕就连这位永宁侯直接往他怀里扑他都会伸手去接。

规矩这种东西,本来就只会用来约束那些需要遵守的人。

江从鱼脑袋还算清楚,当然不会当着这么多的人就往楼远钧怀里扑。他适时地在楼远钧面前停了下来,边行礼边朝楼远钧喊道:“陛下。”

到了京师他发现有时候县官的架子都比皇帝大,像他们面圣时都是不必跪的,只有在大型祭祀仪式的时候才需要齐齐行大礼。

他在国子监把各种礼仪学得不错,除了最初跑得急了点以外没有丝毫不当之处。

楼远钧看着近在咫尺的江从鱼,也是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江从鱼揽入怀里。他状似不经意地握住江从鱼的手,笑着说道:“这次诸位卿家可都出了不少好东西当添头,你这个头名得好好向前辈们道个谢。”

楼远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牵着江从鱼给他介绍旁边那些朝中重臣,仿佛要告诉所有人江从鱼是他真心实意承认的师弟。

本来江从鱼被他当众握着手还有点紧张,担心有人会从他们的亲昵相处看出什么端倪来。

结果等看到秦首辅他们都给了什么当这次秋猎奖励的添头,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了。

嚯!

发财了!

江从鱼看向众朝臣的目光登时熠熠发亮,道起谢来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似的。

碰上对方儿孙同在国子监念书的,还要跟人夸上几句对方儿孙的长处,听得众人浑身舒泰。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再往上走的想法了,最爱听的不就是别人夸自家儿孙有出息吗?

这简直属于精准投放!

有江从鱼那张嘴巴在,气氛自是和乐融融。

楼远钧都疑心如果不是人还被自己牵着,江从鱼能趁机把参加秋猎的人全结交一遍。

好在得了前几名的人也依次过来领赏。

秋猎暂且告一段落,便该回行宫去了。

楼远钧在众人的恭敬目送中坐到车上,而后看着江从鱼在礼官的引导下登车。

江从鱼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他身边。

楼远钧仗着没人敢过分窥探御驾上的情况,再一次紧握住江从鱼的手。

江从鱼微微一顿。

接着他握了回去。

十指紧扣。

第62章

江从鱼心里其实有点紧张。

现在他们算是恋人相见,还是君臣相会?君臣相会应该说什么?

江从鱼脑海里浮现许多古今君臣喜相逢的记载,大多都是一见面就有能聊一整晚的话,两人对天下大势畅谈过后从此认定彼此是自己要找的明君或贤臣。

怎么轮到他这里却是脑子和舌头都开始打结,完全没有跟楼远钧一起指点江山的气魄。比起那些能青史留名的君臣,他们这样是不是不够心怀天下?

江从鱼正暗自郁闷着,就听楼远钧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从鱼抬眼看去,对上楼远钧关切的眼睛。

即便换了身份、换了衣着,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他熟悉的人。

江从鱼道:“对,是有点生气。”

任谁发现自己的恋人撒了那么久的谎,都不可能一点都不气。只是仔细一想,楼远钧除了没把身份告诉他,也没骗他别的。

江从鱼闷哼。

“我在想以后我该喊你师兄、喊你兄长,还是该喊你陛下?”

楼远钧紧握住江从鱼的手,说道:“我能当一国之君是我侥幸生在皇室且活了下来,能当你师兄是因为有你父亲当年悉心教我、护我的情分在——只有给你当兄长这件事,是我自己向你求来的。”

“你若还愿意认我,我会很高兴。”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真是过分,每次惹他生气都认错认得这么快,叫他连多气一会都做不到。他又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这么能说!”

楼远钧很想亲江从鱼一口,可惜这么多眼睛在看着,他再怎么想也只能牵牵江从鱼的手。

这样的相处对于君臣而言并不出格,可要是再过分一些就难免会传出些不好听的传闻。

现在江从鱼还小,还不适合去面对那些风风雨雨,等到将来江从鱼成长起来了他们再光明正大地宣告这件事也不迟。

将来……

楼远钧第一次对还未到来的未来生出了期待。

对他而言,世间仿佛一片昏晦,不管往前走还是往回看俱是黯然无色,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鲜活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为自己喜、为自己忧,他避过千难万险活下来仿佛只为了延续许多人的期望——期望他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明君、期望他能革除过去几十年的弊病让天下百姓重归安宁。

直到江从鱼来到他身边,一切都突然亮堂起来了。

他开始期待江从鱼会与他分享什么趣事,开始期待江从鱼会与他分享什么美味。每每看到觉得江从鱼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也总想着收起来等休沐时带给江从鱼哄他开心。

再寻常的一天都越发有滋有味。

他还是不会辜负许多维护过他的人的期望,尽自己所能当一位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的明君。

只不过他希望青史之上他的名字与江从鱼的名字能始终写在一起,但凡有人提起他便会提到江从鱼,而非只有他自己孤家寡人地列于帝王纪中。

楼远钧轻笑道:“都是跟你学的。”

怎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话讨人欢心,怎么与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怎么爱上在他眼中曾那般丑陋不堪的俗世人间,都是跟江从鱼学的。

江从鱼疑心楼远钧是在嘲笑自己话多,正要瞪楼远钧一眼,就对上了楼远钧那缱绻而幽深的目光。他莫名有种再这样对望下去,自己要被那暗藏在楼远钧眼底的汹涌情潮给吞没。

他下意识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察觉他想要退开的楼远钧抓得更紧。

手背都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