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麟父亲忍不住问起如今的情况。

江从鱼与他细细地说起这些年的一切。

约莫是从他们被掳走后的第二年,袁大将军就调任到北疆,直接杀了好几个不服管的守将立威,此后北疆就一直是“袁家军”的天下。

只是当时北狄来势汹汹,初来乍到的袁大将军既要整顿内部,又要对抗外敌,自是不知晓那些人还曾故意出卖自己人。

江从鱼从阿麟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份名单,是他用自己的血写出来的,上面全是他当年的部属。

那些与他一同被掳来的人生死未卜,但他始终记得当初他们目光熠熠地对他说年后就要归家去,去见家中父母或者妻儿。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能服满兵役回家。

那些埋骨泉下的冤魂已经带不回去了,倘若这些沦为奴隶的可怜人侥幸活了下来的话,能不能将他们解救出来呢?

江从鱼郑重其事地收下名单,允诺道:“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能找到几个,不过我会向北狄人提出这件事,您且先安心养病。”

见阿麟父亲面色沉郁,江从鱼又补了句,“若是朝中还有出卖自己人的渣滓没被查出来,你也好回去亲自指认他们!”

仇恨果然是一剂良药,阿麟父亲身上的萎顿霎时间少了大半。

出了阿麟父子的房间,江从鱼心里沉甸甸的。

只不过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江从鱼先把柳栖桐他们喊到一起商量怎么把名单上的人要回来。

一番讨论之后,江从鱼打算还是先和阿罗多他们交涉,若是谈不拢再另寻他法。

这日阿罗多没过来,江从鱼就自己与戴洋他们外出了解北狄王庭。

如此过了两日,北狄太后与阿罗多要正式面见江从鱼这位正使了。

入了北狄王宫,江从鱼不卑不亢地向坐在上首的两人见礼。结果一抬头,发现北狄太后旁边还坐着个小孩儿,约莫四五岁,比阿宝要小得多。

江从鱼暗道,这母子三人之间瞧着暗流涌动,莫不是北狄太后怕小儿子坐不稳国主之位,先扶持阿罗多占着那个位置?

难怪阿罗多提起这个弟弟时面色不太对劲。

即便心里头有诸多猜想,江从鱼面上却没表露分毫,只带着得体的笑容应对着眼前这位相当貌美的太后。

客套过后,太后笑道:“没想到你们陛下会派你过来,说起来我当年还见过你爹。”

这一开口,中原话说得比阿罗多还好。

江从鱼眨巴一下眼,怎么都没想到来了北狄王庭也能听到这句话。

太后语气里带着怀念:“他教给我的东西,我受用终身。”她看向江从鱼的目光和煦得很,“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行馆的人提,谁都不敢怠慢你。”

江从鱼不知晓他那位传说满天下的爹到底做过什么,不过太后都这么说了,他便顺势说起那份带血的名单。

得知名单上都是些寻常士卒,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太后说道:“这等小事,我等会就派人把他们找出来送到行馆那边去。”

江从鱼道:“阿麟母亲乃是我们大魏宗室之女,能否让阿麟去将他母亲的尸骨也收捡回来,好叫他们能一家团圆?”

说是宗室之女,其实家里已经无官无爵、无亲无靠,只是占了楼这个姓氏而已。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人来找了。

女奴姬妾之类的不会与主家合葬在一起,收捡个尸骨也没甚要紧。

太后当场应允了江从鱼的要求,留他一起共用午膳。

江从鱼出宫的时候,阿罗多跟着出来了,招呼道:“说好要去骑马,还去不去?”

江从鱼道:“当然去,不过我得回去换掉这身衣服。”

阿罗多朗笑道:“那我们等会见,我也去换身衣裳。”

江从鱼回去换好猎装,抽空与阿麟说起他母亲尸骨的事,

阿麟没想到江从鱼还向太后开口讨要他母亲的尸骨,得了消息后便急匆匆地去与他父亲说起此事。

阿麟父亲唇哆嗦了两下,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枯枝般的手掌紧攥着自己儿子的手,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带她回家。”

语罢,已是潸然泪下。

阿麟虽体会不了他父亲对“回家”的执着,却还是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几日,还真有一批奴隶被送到了行馆这边,并且多送了不少名单外的人——比如他们的女奴妻子和奴隶儿女。

还有不少想跟着南归的俘虏。

柳栖桐私底下和江从鱼讨论:“北狄这边恐怕塞了些细作进来。”

即便这些奴隶当真全是中原人,也不能排除他们包藏祸心的可能性。

江从鱼说道:“我们不带人回去,他们就不能往大魏安排细作了吗?”

柳栖桐语塞。

江从鱼道:“既然北狄这边愿意放人,我们就该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至于他们以后会不会做出危害大魏的举动,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柳栖桐沉默片刻,点着头说道:“你说得有理。”

使团参加完阿罗多的继位仪式,便要踏上返程了。

阿罗多这位国主亲自来相送,笑着把一车彩头捎来给江从鱼,说是江从鱼这几天参加各项庆祝活动拿到的。

有人因为江从鱼不是本国人想赖账,多亏了他亲自派人去催对方把彩头放上车才全数收齐!

江从鱼哈哈一笑,欣然笑纳:“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罗多张手向他讨要一个离别前的拥抱。

江从鱼大大方方地跟他抱了一下,上马与他挥手作别,带着比来时壮大了两三倍的使团踏上归程。

与此同时,一摞记录着江从鱼在北狄王庭一言一行的书简也出发了,正快马加鞭地往京师那边送。

看起来会比江从鱼更快抵达。

第85章

江从鱼离开北狄王庭以后遇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男人身量颀长,高鼻深目,有着鹰隼般的眼神,骑在马背上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江从鱼本来正与戴洋他们说着话,察觉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后抬眸看去,一下子对上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心头一跳,警觉地意识到这人的不一般。

见对方的衣着打扮明显是某个草原部族的贵族(甚至可能是首领),江从鱼主动骑马上前与对方打招呼,并没有因为对方身上的慑人气势而显露出半分畏怯。

那男人笑了笑,夸道:“听说你把我妹妹和外甥都迷住了。”

他一张口,说的竟也是中原话。

在众羽林卫警惕的目光中,男人也打马往江从鱼走近,似是想看清楚江从鱼到底有何等魅力。

两人在相隔两臂距离时默契地停下。

双方胯下的良驹仿佛察觉了主人之间的隐秘较量,也齐齐嘶鸣起来,似是发泄不安,又似是相互警告。

江从鱼对上对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再联系到对方口中的话,霎时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这便是那位扶持阿罗多坐上国主之位的舅舅了。

比起王庭中那些堕落到近乎腐朽的北狄贵族,这人给江从鱼的感觉更加危险,他年轻力壮,野心勃勃,只要给他一些时日,绝对会成为盘踞在这片草原上的雄鹰。

阿罗多不是他的对手。

江从鱼的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这人坐大。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来北狄出使的,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做什么?

江从鱼压下心头涌动的惊涛,笑着回道:“蒙贵国太后与贵国国主厚爱,敝使在贵国过得很愉快。”

那男人显然不喜这种假惺惺的客套话,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他叫人拎出个中原奴隶来,纡尊降贵地询问:“听说这位使者向我妹妹讨要了不少奴隶,你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那奴隶抬头,眼底迸出几分希冀,刚要开口,那男人已拔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四溅。

“我肃日格最讨厌背主之人。”

肃日格冷笑着说。

“谁要是敢像他这样不安分,就跟他一起喂鹰去吧!”

江从鱼胸中气血翻涌,正要上前与这草原蛮族理论,却被柳栖桐和邹迎一左一右地拦了回来。

对方带的人马明显都是真杀过人的,贸然跟对方起冲突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许多草原部族本性就是如此,这是他们部族之间“胜者为王”的传统决定的,掠夺与杀戮早已刻进他们骨子里。

要不怎么袁大将军要死守北线?过去胡马南下中原百姓是什么境遇,史书之中可都是有记载的,要么惨遭屠城灭族,要么沦为生杀由人的奴隶。

沿途那些与江从鱼把酒言欢的附属部族因为常年与大魏互市,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争夺草原上的丰美草场与水源,早已少了几分凶性,多了几分安分。

这才压下了他们本性中残忍嗜血的一面。

江从鱼抿了抿唇,紧紧握住手里的缰绳。

两队人马就这么错身而过。

柳栖桐等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江从鱼说道:“比起从前来,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出门在外能有什么待遇,往往取决于国家强盛与否。当年江从鱼父亲出使北狄王庭的时候,先皇昏庸无道,大魏民穷兵弱,使者难免遭人奚落与刁难。

那时如今的北狄太后还只是个宠姬,与北狄国主说好奇中原乐器,北狄国主便让江从鱼父亲弹奏给她听。

这也是江从鱼父亲一个使者能接触到北狄国主宠姬的原因——无非是人家要拿他取乐来。

现在他们出使北狄能得到礼遇可不仅仅是因为江从鱼与阿罗多算是旧识。

只是这位叫做肃日格的草原部族首领,确实不能轻视。

江从鱼道:“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不出来多看看,他哪里知道眼下的安稳太平实则暗藏着不少危机。

对上柳栖桐担忧的目光,江从鱼说道:“走,回去了。”语气多了几分来时没有的坚定。

他已读过许多人的文集,了解过许多人的理想与抱负,寻常的欲求便很难再入他眼。既然有幸占了这样的好开局,轻而易举地走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上,那肯定不能辜负了老天对他的慷慨馈赠。

只有他们大魏真正强盛起来,那肃日格才不敢再肆意杀害任何一个大魏子民,那些北狄贵族才不敢再拿中原奴隶的性命来取乐。

江从鱼没有改变计划,回程路上仍是与沿途的附属部族欢聚了数日,与一批批马背上长大的汉子较量骑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