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参差
旦夕祸福,居然一时将身后追来的杀手甩得更远了。
它终归不是战马,疼痛害怕已让它几近癫狂。李爻兼顾郑铮、防御和方向,单手之力难与疯马抗衡,他自觉此时勒缰的力道奇大,马嘴怕都勒出血了,还是不见它步伐渐缓。
这地方是个小镇,从南到北不过三里路。几十年没人大半夜在街上耍马戏,百姓早从街头惊到了街尾。但没人敢豁出命去开门看热闹。
只能见街道左右屋舍中,接连有灯火燃起来。
疯马怕侧光。李爻缰都要扯不住了,更没手帮它遮眼睛。
这让它更狂了。
眼看它撒着欢一头拐进个死胡同,李爻不能再任由,背起郑铮一跃上墙。
大动作之间必有深呼吸。
李爻右边身子没知觉,左边肺里陡然而起针挠似的刺激,又痒又痛,同时身上冷意爆起,像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寒凉。
他猛然咳嗽起来,如何都压不住。也就这时,城关处已有火把晃动,是镇外官军开门进城了。
李爻情急想起杀手那句“没咬到”,依着他病久成医的理论推断——压制毒性那一套管用。
他急从右臂拔下两根针,扯开领口嵌进胸前穴道。
实践出真知,先扎为敬。
果然左边经络登时像起了一道无形的预洪屏障,肺里刺痒削弱、咳嗽也消弭减轻,只剩呼吸间的胀痛。
李爻站老乡院墙头依旧站出统帅临关的轩昂,回眸见那疯马已经在几条街外被杀手追上了,杀手们正举着火把四处照亮找他。
他满头白发太扎眼,站在院墙上极易被发现。
鬼祟不成,他索性自暴目标,第二支信箭发上当空,同时飞檐走壁,直线向自己人奔去。
霎时间,两边都看见他了。
卫满连打几个呼哨,百余名骑军在小镇中排散分裂,分左、中、右三路接应王爷。
而李爻身后,又已箭如雨下。
果然人倒霉,喝凉水塞牙、吃饭能噎死;阴沟里翻船,掉下去的还都不会水……
李爻这辈子上阵杀敌,进退有度,即便身处劣势也多是且战且退,从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
这是他有生之年摔得最预料之外的跟头。
起落间,他距卫满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痦子,才自从墙头一跃而下。
背着郑铮落地往前冲了好几步。
以卫满为首,四五人同时下马,七手八脚将李爻扶稳,接护过郑铮。
“王爷受伤了吗?”卫满急问。
他见李爻额头上汗水跟雨水交织难分,整张脸煞白,嘴唇像被蜡纸封过、没半点血色,赶快举火把,将他从头照到脚。
“王爷!”他目光落在李爻右腿处。
李爻顺他目光看,自己小腿上一道口子在淌血,靴子被浸得泛着暗红,血脚印清晰印在地上。
但他不吝,只瞥一眼伤口,算是给它丁点尊重就不打算再管了,咳嗽两声,一指与官军对峙的杀手们:“给我揍回去,死活不论!”
豪言之后,补充道:“勿伤百姓。”
这之后,小镇上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巷战。
卫满是极有经验的将领,初见李爻信箭就知道必有棘手状况,让一名得力的百夫长带人绕镇子到另外一边支援。
眼下骑军在小镇中收网似的前后合围,当真死活不论。
而李爻作壁上观,看出杀手与牵机处相比少了狠戾。面对绝境他们或是逃了、或是毫不犹豫地束手就擒,没人服毒自尽。
乱局一直闹到后半夜,郑铮一直昏睡不醒。
驿馆里所有人都中招了,就连松钗也不例外。
李爻命人检查众人,发现每人身上有两道细小的血孔,像是毒虫咬的。李爻右手腕上也有。
随队军医看过后,说大概是蜘蛛咬的。
卫满软硬兼施,对众杀手好一通审,确定大伙儿是被毒蜘蛛咬了。御毒之人是与李爻交手的高手,那人趁乱跑了,但他同伙说这是南诏常见的毒蛛,可以驯养。蜘蛛毒会让人麻痹昏睡,并不致命也不需解药,他们不想杀官军,目标只有郑铮。
更不知道什么牵机处。
李爻将信将疑。
但他被莫名其妙的蜘蛛毒勾起了旧毒伤,又背着郑铮疲于奔命,是真的累了。
至于小腿上的伤是流矢擦出的深口子。这于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本似毛毛雨。可对方偏在箭尖淬了毒,让伤口血流难凝,很是卑鄙。
为了彻底清去余毒,军医将李爻的官靴褪下,更惊了:
王爷右脚踝挫伤,已经肿得像块发糕,脚腕上一道红绳,死死嵌进肿胀里,整只脚都勒得血脉不畅了。
非伤及骨头时,扭伤会跛多是因为疼——王爷的脚伤成这样,不跛、不皱眉?若非是被这般发现,他更连提都不提……
不疼么?
军医莫名其妙,不敢细问。
李爻见他面色沉泞,玩笑道:“怎么了大夫,不会是我这腿得嘎了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止住血就好了,”军医赶快回答,试探道,“只是挫伤不轻,需得养些时日,这脚绳已经嵌进肉里,为尽快畅通血脉,也免王爷受疼,下官将他割断了,可以吗?”
李爻仰靠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哦,这可不行,小情人儿送的,把它弄断了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坐直些,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平安扣结,假模假式摇头,苦恼道,“劳烦大夫完整解下来吧,你只管下手,甜蜜的疼我能捱得住。”
军医只得一边小心翼翼、生怕把眼前消遣他的骗子弄疼了,又一边搞不懂:这是小情人儿还是母老虎?什么样的小情人儿能拿捏得王爷宠她至此?哎呦,这扣太难解了,是专门卡着王爷脚踝尺寸编的。嗯……是小情人儿,必是个会哭还会闹、又甜又酸的心机小妖精!
而其实呢,哪里有什么拿捏?
只不过是有人舍不得。
第152章 谤君
乱事平息, 卫满严加戒备。
李爻得以安生合眼养神一个多时辰,一觉睡醒,天光微亮。
昨日包扎伤口之后, 他是穿戴整齐、和衣而卧的。
此刻, 右半边身子感觉依旧迟钝, 却也能觉出军靴压迫下肿胀伤处的血脉跳动, 脚腕子一圈热得像被火烧了。
他跛着脚去看大伙儿的情况。
松钗、小庞等人已经清醒了,只有郑铮还在昏睡。军医说他上年纪,体弱导致毒素散得慢。
一帮子年轻人醒来得知昨夜惊险, 面面相觑。
若非有李爻在, 被人端锅了都不知怎么死的。
眼下,李爻顾念事情因果蹊跷、惦记皇上对幽州招安山匪的莫名应对、念着赶快让景平给郑铮看身体……真是操不完的心。
他着人将马车座椅卸去、换成垫子,把郑铮挪上“带轮子的榻”,下令启程——反正都是躺着。
路行近一日, 郑铮才迷迷糊糊转醒一次,李爻告知有人要杀他, 郑重问他心里到底守了什么秘密,他瞪车顶子呆愣片刻,撑着力气说了句“事关国本却无证据”又昏沉过去。
蜘蛛毒素刺激下, 他一直低烧、高热交替。
也正是这日都城捱过多日寒雨, 终于见了晴。
小朝上, 户部尚书任德年呈奏。
“陛下, 富贾沈冲在各地所捐田地的过迁文书已经备好了, 只待签章确认, 臣尊陛下厚德, 问了他的所求,官职、美名或是其他。”
“自来商贾往上爬, 是想蜕去一身铜臭,在朝内寻个闲差给他是可以的。”赵晟道,他此举不叫卖官,叫知恩图报。
任德年恭恭敬敬:“沈冲言辞恳切,说不要名也不要官,所为只是还一份恩情,若陛下乐意施舍给他,他愿再追奉三万两黄金,充作军饷。”
赵晟惊了:什么恩情值得他这样付出?
任德年继续讲:“沈冲说,我大晋刚建都时,郑铮大人曾在都城救过沈老太太的性命,他一直报答未果。前些日子听闻郑大人被劫掠丧命,心痛不已,近两日又得知大人安好,三万两黄金是他捐奉给郑大人赔福报的,愿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说得很含蓄,但言外之意也明白——人平安才有福报,即便郑铮当真挪用赃款,三万两黄金给他补十个窟窿都够了,买断他的过错,别再找他麻烦。
赵晟是癫,不是傻,他当然听得懂。
且利益面前,皇上所谓公事公办的较劲根本不值一提。赵晟知道查办老郑头儿没有任何好处。闹到头来君臣离心,百姓离恩,当日他跟李爻扭着来,实在是钻了非要李爻仰视皇权的牛角尖。
眼下,西瓜跟芝麻比,他当然选西瓜,磕巴没打就允了。
景平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
这事要多谢皇后娘娘。当初若非是她介绍沈冲这个“善缘”,他没得吊红杏干给李爻当零嘴儿,更没得这般强力后盾给郑铮解围。
起初,景平打算靠生意关系与阳剑来一出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同是以利益跟赵晟讨价还价。但与阳剑王私交再好,对方也是他国王上,南晋的内务最好内部消化。
如今水到渠成。
小朝散了,景平心情不错,步子都轻快,一想到借题向李爻“讨赏”更得意了,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熟悉的香气从领口扑出来,他迷恋地深吸气,味道直冲顶梁。
刚合眼幻想迎晏初回府后,小别胜新婚,便听背后有脚步声。
“贺大人,贺大人留步!”
声音有些陌生。
景平回头见来人是个白面文官,年纪与李爻相仿,眉目、脸面轮廓皆柔和,略有富态之相,只眼神看上去精明极了。
“……顾大人,”景平向顾拾秋行礼,“顾大人荣升大理寺卿,贺某还未恭喜呢。”
自前大理寺卿被阉,顾少卿暂代职务,很是得力,年前被扶到正卿职位。景平听李爻提过,郑铮的案子上顾拾秋暗中给了很多照顾。
顾拾秋快步到景平身边还礼:“多谢贺大人,顾某不过是恰逢其时,德才并不配位,”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见宫道周围无旁人,语速很快地道,“顾某受王爷之托探查检举郑铮大人的密信始于谁手,一度进展曲折,昨日才有眉目,无奈顾某身有外差,今日下午便要启程,怕是等不得王爷还朝。”
景平知道事关重大,敛声正色道:“大人请讲。”
“城西郊外三谦斋的杜公,”顾拾秋短短一语后,退开半步行礼,“顾某言尽于此,内里的因果纠葛请王爷与大人自行斟酌。”
说完,他快步走了。
而这话足以让景平心底起波澜。
所谓“三谦斋的杜公”在都城一带很有声名,当初皇上拍脑门子给侍政阁戳摊儿时,曾请他加入议政员之列,还要给予每月一次面圣觐言的殊荣。可这位杜公八成算到这是个背锅的活儿,秉持大隐于世的执着,任凭皇上怎么请,都不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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