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孟渔回身,只见为首的五哥蒋文凌笑吟吟地朝他们走来。
蒋文凌穿与皇子们相同的暮色云袍朝服,袖口两只绕臂的金蛇,头戴飞羽银冠,凤眼挺鼻,行走之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五殿下蒋文凌母妃出身平平,他自个儿却很争气,是当朝唯一一位有军功在身的皇子,二十岁封靖轩亲王出征击退蒙古国,往后至此近七年,两国再不生战事。
当年蒙古国战败后,为表诚意,还送了一个质子到京中,如今住在靖轩王府。
蒋文凌手握一万精兵,不仅在边境有极大的威望,亦受朝中臣子拥戴,是除蒋文峥外最得势的皇子。
衡国弱冠的七位皇子皆在此聚首。
金銮殿上大戏开锣,青天白日里“戚戚兄弟,莫远具尔”的好戏日日开场,几位皇子碰了面,相处融洽,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在这些兄长里,孟渔唯与五哥有过过节,那时傅至景高中后进翰林院就职,只他一人在国子监听课。
在蒋文凌的刻意安排下,初到京城不识人心莫测的孟渔险些被引诱着走了歪路,若非二哥和傅至景发现得早,及时悬崖勒马,他怕是得酿成大错名声扫地。
孟渔藏到了二哥的身后,不欲搭理蒋文凌。
蒋文峥似乎知晓他的小心思,将他挡住,笑着对蒋文凌道:“五弟有何事?”
“只是见二哥走得这样快,上前打声招呼罢了。”蒋文凌越过二殿下的肩头看向孟渔,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九弟怎的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连面都不敢露?”
孟渔不中他的激将法,扯了扯二殿下的袖口,说:“二哥,我先走了。”
蒋文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他刚走出两三处,刑部侍郎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被二殿下叫住,“何事如何慌乱?”
“回几位殿下,在押送长史前往大牢的途中他咬碎了藏在舌下的毒药自尽身亡,臣正要去向陛下禀明此事。”
孟渔惊诧地停住脚步,往漩涡处看,蒋文峥目光微暗,四哥与七哥面色大变。
五殿下蒋文凌笑道:“长史畏罪自杀当真可惜,二哥,你说是与不是?”
短短的一刹,蒋文峥风轻云淡道:“此事父皇自有定夺,虽未能顺藤摸瓜地审出他背后之人,但能为我大衡除去一奸臣亦是痛事一件。”
“二哥清正廉明,心挂国家百姓,我自愧不如。”蒋文凌负手而立,敛笑道别,阔步走到孟渔身旁,说,“九弟,五哥真羡慕你有个能干的好友,只是……”
孟渔竖着耳朵听,蒋文凌却笑笑地睨了他一会儿,与三哥、六哥大步离去。
五殿下话里话外的威胁太过显著,孟渔心神不宁地在礼部待了半个时辰便直奔傅至景所在的吏部,直到亲眼见到安然无恙的傅至景才放下心。
傅至景正在和同僚商讨六品官员的考课内容,余光一瞥见到一颗圆圆的脑袋趴在门口偷看,忍俊不禁,起身走过去将人萝卜连着泥揪了出来,作揖道:“殿下怎么来了?”
吏部人多眼杂,两人在外人面前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孟渔有模有样地发号施令,“我有要事找你,你跟我来。”
殿下发话,臣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行为规矩一前一后地到了存放历年官员名录的书房前,推开门再阖上,孟渔神情慌张地张了嘴,傅至景先低声说:“长史的事我知道了。”
孟渔嗫嚅,“五哥心狠手辣,你凡事要当心。”
“有九殿下照拂,臣何惧之有?”傅至景揽手将人拖到怀里,用掌心细细地摩梭他的脸颊,“你也是,离五殿下远些,莫要重蹈覆辙。”
提起那件事,孟渔仍是愤愤不平,“他卑鄙无耻,挑拨离间,实在可恨。”
傅至景眯起眼眸,“你若心性坚定,他又如何能撩拨你的心神?”
见孟渔还要狡辩,傅至景不悦地将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嘴里很轻地“嘘嘘”两声,指节往里探。
金尊玉贵的九殿下被抓住了绵软的马脚,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孟渔,只能乖乖地微仰着脑袋,难受地蹙着眉头、滴着口水求饶,“外头有人……”
傅至景将人压在书架上,凑近了说:“你不就喜欢被人看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他得知孟渔学会了逛赌坊、喝花酒亲自到醉仙楼抓人时看到的场景,哐当推开门,自幼至多只知道斗蛐蛐玩叶子牌的孟渔居然喝得酩酊大醉,跟一群好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衣衫凌乱发缕湿透地倒在酒壶堆里。
他再去得晚一些,九殿下就该被人合伙扒光了衣衫丢到榻上去。
那天晚上,傅至景将人连拖带拽地抱回府,暴怒之下做了些失控的事情,孟渔从所未有哭得好凄凉好可怜,可掉再多的泪都灭不了傅至景的熊熊怒火,他要孟渔吃足天大的教训,把孟渔弄得好几天见了他就发抖,再三跟他保证绝不会再踏足醉仙楼。
直至今时今日,傅至景只要回忆起一丝一缕有关的记忆,心里的火仍会控制不住地卷土重来。
孟渔难受地发出声音,回答他的话,“我不是……”
“你就是。”傅至景喉咙滚动,眼见孟渔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才深吸一口气收回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孟渔咳嗽几声,用袖口抹去脸上沾到的口涎,蔫蔫地垂下眼睛。
傅至景见他这样,安抚地揉着他的背脊,低头亲柔软的唇瓣,正是难舍难分之际,书房的门被推了下,傅至景下意识将孟渔的脸摁在怀里,幸而房门上了锁,外头的人没能进来,敲门道:“里头是谁?”
孟渔犹如惊弓之鸟,率先推开了傅至景以正衣冠。
“李大人,是我和九殿下在谈事,马上出去。”说着,傅至景低声对孟渔道,“今夜过来找我。”
孟渔抿着唇点点脑袋,待门打开,傅至景举止从容地抬手,“九殿下慢走。”
仿佛方才在书房里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的人并非是他。
孟渔也只好挺起腰板装出殿下的气派,一路出了吏部未引得人怀疑才猛松一口气。
脚底板似乎隐隐作痛,他越发地记恨起五哥,发泄似的狠狠跺了两下地才平息怨气。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今天生气了吗》《气了》
ps:二四七,三五六,各一伙,人物太多就不一一取名了。
第7章
孟渔第一次面见衡国的帝王时连头都不敢抬。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脱去了粗布衣,换上层层叠叠繁琐奢华的锦袍,革带紧紧地勒在腰间,别着他用来认亲的玉环,这样一番打扮下来,皮相比之京都锦衣玉食的公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到底在乡野间长大,不曾见过大世面,初入宫闱低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模样稍显扭捏。
衡帝体态巍峨高大,有一双岁月沉淀过后沉稳却仍锐利如鹰隼的眼,不怒自威。
孟渔在舅舅刘震川的提点下,跪地叩首行礼,额头碰在交叠的手背。
父子相认本该是热泪盈眶的画面,可他丢失时不过半岁,对双亲毫无记忆,比起认亲的欣喜,更多是的一种平民百姓面对杀伐果断的君主时油然而生的畏惧与茫然。
衡帝的声音陈厚如钟像从天外传来,“起身吧。”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天子面上覆盖一层浅淡的激动神色,甚至于亲自弯腰扶他站起来,慈父一般细细端详他的脸,拍了两下他的肩头,颔首道:“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是父皇不好,未能让你早日回宫。”
他受宠若惊,觉得帝王好似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连说的话都那么动听,让他有些眼红发热。
孟渔想唤衡帝爹爹,从前他在宜县时多么羡慕同龄人受了委屈能投入父母怀抱里撒娇,如今他也有了遮风挡雨的依靠,但进宫前舅舅再三嘱咐,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更是衡国的君主,所以他只能称衡帝一声父皇。
孟渔乃孝肃先皇后所出,是衡国名正言顺的嫡子,他身份特殊,又流落民间多年,朝野不乏有阻拦他回宫的势力在暗中作祟,钦天监更是给他冠以不利大衡的灾星罪名令他饱受非议,而衡帝力排众议让他顺利认祖归宗,将他封为德惠郡王,赐名蒋文贤。
九殿下上头有六个兄长,底下有一个弟弟。
祭祖那日,孟渔谨记刘震川教诲,莫多张望、莫多言语,依令行事,因此和他那些兄弟们只模糊地打了个照面,连正脸都没看清,真正见面是在当夜庆贺他回宫的宫宴。
刘震川相伴,文武百官上前同孟渔攀谈,一口一句恭敬的“九殿下”,皆面带笑意,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仿若他本就是皇城的主子之一。
孟渔是一朝凡下蛇化作天边云上龙,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觉得拘谨慌乱,说话都不利索,甚至还不慎撞到了一个上酒的宫人。
小太监噗通跪地,高呼饶命。
本就是孟渔不小心,他急忙忙蹲下去扶对方,还帮着一起捡起瓷片,“我没事,你起来吧。”
刘震川皱眉,抓住他的手臂,要他注意身份。
孟渔抬头一看,以他为中心围了个小圈,官员正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刹时红了脸,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小太监又给他磕了两个头谢他饶命之恩,快速打扫地面,用衣袍裹住破碎的酒壶。
“何事?”
后方传来一道温润的音色,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孟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金丝滚边绣梅花暗纹暮云锦袍、头戴缠丝镂金冠的男子缓步行来,来人仪态端庄,轩然霞举,众臣作揖,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二殿下”。
德怡亲王,孟渔的二哥,蒋文峥。
他三言两语便驱散了人群,“宫宴即将开始,请各位大人按位入座。”
孟渔的目光黏到了蒋文峥的腕上,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碧色玉珠,实在漂亮。
蒋文峥来到他跟前,注意到他的眼神,居然将玉珠串摘了下来,“早想见九弟一面,可惜今日在太庙未能与九弟言语二三,这串玉珠就当二哥的见面礼,还望九弟莫要嫌弃。”
他的二哥如此儒雅厚泽,孟渔又惊又喜,连连摆手。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拿着吧。”
蒋文峥将珠串往前递了一步,孟渔拿不定主意,望向刘震川,大将军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忐忑地伸出手,犹豫道:“多谢二哥。”
蒋文峥将价值不菲的珠串放到了他的掌心。
刚认了一个二哥,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含笑的清亮音色,“九弟既然收了二哥的礼,那五哥的也断不能落下。”
孟渔抬眼,气势煊赫凤眸薄唇的蒋文凌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大佛寺开过光的,请九弟笑纳。”
不过一晃眼,珠玉和檀木皆圈住了孟渔的手腕。
绿玉与红檀,清暗碰撞,恰如二人一内敛一乖张的行事作风,而平白捡了两份礼的孟渔懵懵然地看着一并围到他身边的皇子,好似羔羊掉进了蟒蛇堆里。
这便是他与诸位兄长的初见。
宴会风波起,还未开席,迟迟不现身的十二殿下竟失足落了水。
传闻最年幼的十二殿下儿时发高烧将脑袋给烧糊涂了,此后变得性情孤僻,说话结结巴巴,平日里不爱与人相处,总喜欢待在偏僻的地方,巡夜的侍卫听见湖心有呼救声,将人救上岸后才发现是十二殿下。
一场恭贺九殿下认祖的宫宴气氛凝重胶着,草草收场。
流言四起,孟渔为了避风头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曾出门,直至衡帝下旨令他到国子监就读。
孟渔身份尊贵,在京城土生土长的王孙贵族明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私下却没少嘲笑他行为做派小家子气,反倒是年纪轻轻就中举人,为人处世大方利落的陪读傅至景能得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世家子弟几分高看。
再过了几月,傅至景凭着真才实学成了探花郎到翰林院就职,独自在国子监读书的孟渔就更是举步维艰。
那会儿傅至景已向二殿下投诚,他的仕途方起步,每日早出晚归,孟渔好几回到朝廷拨给的宅子找他都扑了个空,偶尔能坐下来说说话,没一会儿见到傅至景稍显倦气的眉眼,孟渔便不忍心叨扰他。
没了傅至景作陪的孟渔只好自己找些乐子,也正是这个时候被蒋文凌趁虚而入。
衡国重礼教,凡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皆可进国子监入读。
孟渔初到京城,连同窗的脸都认不全,偶然一次书斋组了场蹴鞠,其中一队少了个人,由孟渔顶了上去,一来二去,他也便和这些人熟稔起来。
不似其他心高气傲的同窗,其中的李氏王氏对孟渔无不顺从,一口一个九殿下叫得人心旷神怡。
要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恢复洁净难乎其难,可要给一张白纸点上墨汁易如反掌,只需加以吹捧迎合,再投其所好,效果立竿见影。
刚过弱冠之年的孟渔正是贪图玩乐又禁不起追捧的年岁,被两人的花言巧语夸得飘飘然,没几日就将他们当作好友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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