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第77章
一个月前,正逢深秋。
微凉的日光顺着雕花木窗斜斜地落在青灰地面,自打蒋文峥进了光庆殿,这关着的大门已经半个多时辰没再打开过了,就连守在外头的福广都不免心生困惑,新帝和二王爷素来不和,哪来那么多秘话可谈?
傅至景对蒋文峥求见亦存了些戒心与好奇。
他刚从太和殿过来,一路都在想该如何设法让孟渔心甘情愿留下。
前些时日他依照孟渔的心意赦免了刘翊阳和蒋文凌的欺君之罪,可惜适得其反,让孟渔更加畏惧天威,如今竟学会了假人辞色。
每当他望着孟渔委曲求全的做派,总怀念在很久以前的某些时刻,孟渔或喋喋不休地和他讲述生活趣事,或天真烂漫地把玩他的手指,亦或着什么都不做,安静而羞涩地匍在他的怀里,偶尔抬起水润的眼睛向他讨一个吻,温馨而自在。
孟渔是不该怕他的,可偏偏他所留念的往昔只能活在回忆里,就如同水镜台反复上演的戏剧一般,沉浸其中的只剩他一人。
傅至景也有一筹莫展之时。
然而,站在殿中的蒋文峥却对他道:“臣愿以微薄之力,助陛下留住少君。”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在朝中做困兽斗的二哥,“朕洗耳恭听。”
蒋文峥慢言细语,娓娓而谈。
傅至景听得几回蹙眉,却始终未曾打断对方,一番裹挟在平缓语调里的悖逆不轨说完,殿中静了片刻。
穷途末路的蒋文峥竟是难得地剖白一番,傅至景轻笑一声,“二哥打的一手好算盘,孟渔并无弑君意图,你却要将他拖下水,你是何等居心?”
“陛下既言辞凿凿认定孟渔不会弑君,又何必怕此次试探?”
可人心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傅至景面色微沉,冷声问道:“倘若他一去不回呢?”
“臣任凭陛下处置。”蒋文峥掀袍跪地,昂首道,“谋事在人,臣只求陛下体谅臣一片爱子之心,无论事成与否,留无辜的稚子一命。”
古语有言: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这句诗在凉薄的天家里却难以成立。
傅至景凝视着为子而计深远、视死如归的蒋文峥,不禁想到他们血脉相连的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却一再地叫骨肉相残,落得个瞑目之际膝下八子无人为其真心送终的下场。
他思忖良久,缓缓道:“朕应承你,只要蒋嘉彦不触法度,朕定为他封侯加爵,与其余王室子弟无二差别。”
蒋文峥眼白微红,磕头礼拜,“多谢陛下成全。”
两个争得你死我活的宿敌在这一刻握手言和,只为各取所需。
紧闭的光庆殿得以重见天日,阴风顺着重启的门窗席卷而来,高阔的大殿凄清、冷寂。
福广送走蒋文峥,端着热茶躬身到殿前伺候,只见新帝拿麒麟镇纸压住微微翻卷的宣纸,抬笔写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不日,由蒋文峥写下的诗句便送到了孟渔的手上,给他埋下了一颗重获自由身的种子。
傅至景既是赢家,也是输家。
在忐忑的期待里,如傅至景所料,孟渔不忍伤他的性命,亦并未听蒋文峥的谗言背叛他,可万事难两全,孟渔在他不省人事之时趁机离他而去。
纵然再回头也不是因为他。
傅至景无比确定,在经过了无数风雨后,孟渔不要他了。
所幸的是,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孟渔,他在等,不会太久,这一回不再是他在强求,而是孟渔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香甜可口的热乎软糕来咯——”
小贩的吆喝声嘹亮高亢,从街头传到街尾。
“大哥。”孟渔拦住小贩,紧张地问,“前头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多人?”
“来了个有名的木偶团,人人都在占位,你要是想看,得早些去才好。”
孟渔向小贩道了谢,拧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他现下穿着最朴素的蓝灰色布衣,头发只用发带束起,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找当铺卖了,只要不出风头,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这是他离宫的第三日,再走上半天就可以出城了。
孟渔做好了东躲西藏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出走似乎并未引起任何风波,既没有通缉令,也没有盘查的官兵,仿若无事发生。
难道傅至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于决定放过他了吗?
他找了个馄饨摊坐下来,打算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左右前后桌挨得极近,其余食客的谈话声时不时飘进孟渔的耳朵里。
蒋文峥果然被扣押在了宫中,但新帝并未对外公布他的罪状。
“我舅舅在宫里当差,偷偷跟我说二王爷被关起来,不让任何人探视。”
“这几个月陛下处置了几个官员,想来跟此事有关。”
“那么,是要……”
食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孟渔一口馄饨含在嘴里咽不下去。
蒋文峥的处境可想而知,但这并不是他造成的,他无需为此担责。
孟渔觉着不能再听下去了,身体却不听使唤,继续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你有所不知吧,听说小殿下打碎了陛下心爱的梅花烛台,陛下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他往后每日在庭院里跪一个时辰,跪足一月,太妃怎么求情都没用。”
“那小殿下不才八岁吗,天寒地冻的,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吗,这才第三天就发起了热,陛下真狠心,让他带病跪着,依我看,小殿下是二王爷的儿子,陛下这是要永除后患了。”
孟渔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引得说话的两人注目。
他眼前微微发白,唇瓣微张似要问些什么,但最终用力地咬住了牙,丢下两个铜板匆忙离去。
几位食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挥挥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孟渔的步伐。
大风乍起,吹乱孟渔的发鬓,他一刻不停地冒风前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管与自己无关的事,蒋文峥是死是或,蒋嘉彦是跪是病,都非他所能决定。
傅至景哪来的心爱的梅花烛台?
分明是借题发挥,竟丧心病狂到连一个八岁小儿都不放过!
可傅至景连弑君杀父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区区一对蒋家父子,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蒋文峥当真有罪在身,不告之天下他意图谋逆已是帝王最大的仁慈。
闷头前行的孟渔与牵着小孩赶集的妇人撞了个正着,藏在袖子里的物件叮啷掉在地面。
他急忙忙弯腰去捡,将发黑的银镯抓在了掌心,又连声致歉。
妇人倒没有责怪他的冒失,蹲下来来温声问孩子,“有没有撞疼哪儿?”
小孩约莫两岁出头,走路还不大稳,奶声奶气地回:“没有。”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娘亲,我要吃糖。”
妇人高高兴兴地将孩子抱在臂弯,“好,娘亲给你买。”
孟渔看着母子俩,只觉得这一幕何等熟悉,二嫂离世时嘉彦也是个年纪,一家人和乐融融羡煞旁人。
他想起那年夏月,他亲手筹办嘉彦两岁的生辰宴,将刻了“平安”的银镯子戴在嘉彦的手腕上,祝他“岁岁平安,百事大吉”。
典当衣饰换作行路的盘缠时,他摸到不知何时塞在他怀里的异物,拿出来一看,他多年前送出去的银镯子居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孟渔本该把这无关紧要的东西一并当了,犹豫再三还是将饱含祝福的镯子留了下来。
他模糊地察觉到蒋文峥将此物还给他的深意。
可是二哥,你如何能够笃定在你事败后以我的能力能保住你的儿子?
自由就在眼前,他绝不半途而废,孟渔摒弃万般念想,坚定地迈开脚步。
城门熙熙攘攘的过客无数,守城的禁军直挺挺地正在站岗,孟渔深深地吸一口气,如同所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般接近城门。
只要出了这扇门,往后天地宽广,他可以去往任何一条通衢大道。
没有君主、没有皇权、没有傅至景。
孟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一道惊呼声叫住了孟渔,“小鱼?”
他身形一顿,动作迟钝地回头,多日不见的蒋文慎坐在轮木椅,神色既惊又喜地看着他。
见他巍然不动,蒋文慎很慢、很慢地站了起来,扶着城墙姿态怪异地朝他走来。
他看着蒋文慎的双腿,耳边乍然想起馄饨小摊上食客的对话,傅至景罚蒋嘉彦带病跪在庭院。
蒋文慎的腿就是为了他才跪坏的。
孟渔头疼得厉害,像有把小锤子对着他的头盖骨来回地敲。
蒋文慎已经来到他跟前,欣喜地道:“小鱼,真的是你。”
孟渔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二哥向陛下请旨,让我到这儿守城门,算起来已有两月多了。”
二哥,又是二哥,还有谁能比你细致入微、城府深密?孟渔通体寒凉。
蒋文慎十分讶异本该在宫中的孟渔居然在出现在此处,可他很快就发现了孟渔的不对劲,孟渔像个被抽了魂的傀儡娃娃,干睁着眼,虽是面无表情,他却从中读出了万分的悲凄。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却像闷雷般炸在孟渔耳畔,让孟渔如临大敌地般左右环顾。
没有工于心计的蒋文峥,也没有奉命缉拿他的禁军,只有腿伤未愈的蒋文慎。
傅至景放过他了,他可以走,越过这道城门,不管任何人,只为自己。
孟渔勉力地扯开嘴角,喃喃道:“我要走了,我得走了。”
他不再搭理蒋文慎,茫茫然地往前行。
蒋文慎难以长时间站立,命人将轮木椅推过来,跟了几步,即将要走出城门的孟渔却突然像被下了某种禁制似的停了下来,久久伫立后,绑在他身上的无数条隐形枷锁将他拽了回去。
他没能走出最后一道关卡,没有哪一刻这样恨自己是孟渔。
作者有话说
在小鱼不知道二哥和小傅合谋的前提下,如果不能理解为什么嘉彦可以牵绊住他,可以代入一下只对你翻肚皮的小猫小狗在你离开后被人关在笼子里虐待,你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就会死。
二哥必死无疑,所以要在死后给嘉彦找个依靠,小鱼就是那个依靠,所以他才会让嘉彦讨小鱼欢心,为日后做打算,退一步讲,就算小鱼不回去,他也得到了小傅不杀嘉彦的承诺,不亏。
二哥未必是个好人,但确实是个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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