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方回宫时嘉彦去清和殿见过蒋文峥,后者将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斥他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既是觉得没有他这样的父亲,那他也没有蒋嘉彦这样的儿子,更是不顾蒋嘉彦的哭喊将人赶出去,任凭蒋嘉彦在外头如何呼唤都不曾开门。
蒋嘉彦回去后就病了。
他还不知道的是,那将是此生他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孟渔紧紧抱着热乎乎的小小身躯,心中悲痛不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揉去嘉彦脸上的泪珠,“二王爷要去给你皇爷爷守皇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你舍不得他才故意装作不要你赶你走。”
这是一致对外的说法,二王爷蒋文峥孝悌忠信,自请为先帝守皇陵,永不回京。
蒋嘉彦将信将疑,“那、那我去送送父亲?”
孟渔抓住想要爬下榻的蒋嘉彦,温声说:“他已经启程了,不过在你睡着的时候,二王爷悄悄来看过你,还给你送了东西。”他抬起蒋嘉彦的手,“你看,喜不喜欢?”
蒋嘉彦低头去摸银镯子,摘下来一看,抽泣着念出刻在内侧的字,“平安……”他拿手背抹了下脸,“真的是父亲给我的吗?”
孟渔重重颔首,让嘉彦重新躺下来,嘉彦很珍惜地将镯子重新戴好,看着孟渔,嘀咕道:“父亲要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
他似有所感应地抓了下他最后的依靠,胆怯地问,“少君,我会乖乖的,你还走吗?”
孟渔掖被子的动作一顿,压下从喉咙里冒上的酸意,微微一笑,“不走了。”
蒋嘉彦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抓着孟渔身上的一小片衣料,在孟渔的拍哄里抽噎着入睡。
将近夜幕孟渔才回太和殿,迎上前来的宫人低声对他说:“少君,陛下在内殿等您。”
他一见到殿门的禁军就知晓傅至景过来了,嗯一声,将解下的披风交给宫人,平静地缓步往里走,果真见着坐在卧榻上读书的帝王。
傅至景放下书卷,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寻常人家在搭话,“回来了,嘉彦如何?”
孟渔轻声将嘉彦的情况说了,继而让宫人将晚膳端上来,做足他的份内事,站着亲自替傅至景布菜。
傅至景拉了下他的手,“别忙活了,坐下。”
孟渔垂眸,“我有事想和陛下说。”
两人目光对上,傅至景会意地让宫人都退出去。
孟渔已经从宫外回来几天了,那夜在光庆殿的谈话让孟渔彻底摆正了自己的身份,面对傅至景时行修敬之如宾,真真正正将自己框在了少君的位置里。
傅至景看着他入坐,给他夹菜,“说吧。”
孟渔想了想,咬牙道:“我想认嘉彦做养子。”
他记在你名下,往后就是你的子女,与你共享福泽,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护他一日——这是傅至景亲口说过的话,可是蒋嘉彦是反臣蒋文峥的儿子,如此微妙的身份,无异于养虎为患。
他端详着傅至景不动的神色,加了一句,“但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必记在皇室族谱里。”
蒋文峥一生都沉浸在认贼做母的阴霾里,他是傅至景下旨诛杀,怎忍心叫他的儿子步他的后尘,“认贼作父”唤傅至景为父皇呢?
蒋嘉彦总有一天会长大,也许哪一日就明白过来蒋文峥的用心良苦:他的父亲不愿他冠上反贼儿子的名头,才在临终之前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傅至景看出他欲言又止,问:“还有呢?”
孟渔生怕打退堂鼓,一股脑道:“我想你随便给他封个什么爵位,让他到宫外自行立府,免去他的一律问安,若是可以,我时常也能去宫外看看他。”
傅至景轻笑一声,“你倒是敢想。”
孟渔不知道傅至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嫌他太异想天开吗,不禁忐忑地眨了眨眼。
“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这很好。”傅至景凝视着孟渔紧张的神情,笑意更深了些,“都依你。”
孟渔本来都打算据理力争了,没想到傅至景这么快就松口,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惴惴不安地问:“真的吗?”
他这副神情与受赏的官员几乎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傅至景默了一瞬,抬手摸了摸孟渔的脸,颔首。
孟渔当即就要谢恩,傅至景赶在他起身前摁住他,“菜凉了,快吃吧。”
红烛啪嗒一声,照亮孟渔眼里很浅淡的笑意,傅至景知道这抹笑不是为他,却还是有些贪恋地不肯挪开目光。
孟渔注意到他的眼神,想了想给傅至景布菜,恭敬有余亲昵不足地道:“陛下请用膳。”
“以后只有你我在时,叫我的名字吧。”
孟渔嘴里塞着半口米饭,在傅至景略有期待的眼神里咬着筷子不确定地问:“你想我叫你哪个名字?”
孟渔没有了自己的姓名,傅至景又何尝还是傅至景呢?
他似乎总是在刻舟求剑,每一步都晚了一步,当孟渔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时候,他拿不出同样坦诚的情意,而当他有能力给予孟渔全部时,留不住的东西已经消沉在岁月的大浪淘沙里。
他这样回答孟渔的话,“都随你。”
无论是傅至景还是蒋文玄,他和孟渔之间始终贯穿着看不见的欺骗——与天平齐的帝王向天地祈祷,这一辈子的孟渔不要过得太聪明,有些真相就稀里糊涂地任它去,只有这样,才能活得不那么艰辛。
冬意浓,大雪起,新一年的除夕将至。
这一年的京都发生许多事情。
陛下纳了少君、二王爷前去守皇陵、五王爷回京不久往河西就任、十二王爷腿伤好转能拄拐行走、刘翊阳成了二品的大将军……
年末,蒋嘉彦迁出皇宫,到城南立府,孟渔亲自张罗各种事宜。
如今嘉彦已经秘密过继给孟渔,只要孟渔还是这皇城的主子之一,嘉彦这一生就能够平安顺遂,他还是叫孟渔少君,也许再过不久就得改口为皇后了。
与孟渔分开对嘉彦而言是件极难接受的事情,为此哭闹了一场,还半天不肯和孟渔说话,可见孟渔当真不理他了,又慌里慌张地去抱孟渔的腰,环得很紧,好似怕被抛下。
一只虚张声势的小老虎。
孟渔目送苦着脸的嘉彦上马车,站在风中久久不动,直到宫门彻底关上才收回目光。
能出去一个是一个吧,他苦中作乐地想。
午后,礼部尚书来和他敲定除夕宴的各项步骤,恍惚之间,他有种回到了他还是皇九子的那短短几年,可再回过神来,当年一个个在他身旁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离的离,连他也变得没有心力再去推陈致新了。
“就这样吧。”
歌舞奏乐,美酒佳肴,总归是离不开这些的。
除夕家宴这晚,孟渔得体地坐在后位,与新帝和各位宗亲举杯畅饮,一派融融泄泄之像。
酒过三巡,他借口出去透气,走到无人的檐下,望着天上皎洁的圆月发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要记不住了。
那一年的除夕,大雪压垮了连接两个村落的木桥,他独自在家,等不到他的傅至景冒着风雪提灯而来,银白月色照得地面的白雪晶莹透亮。
傅至景站在月光里的模样,此生难忘。
他们搬着板凳坐在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前,共围一道披风,肩挨着肩,脑袋抵着脑袋,好不温暖。
那时他们说了什么来着?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傅至景不知何时悄然跟上他的步伐,来到他的身旁,孟渔冰冷的手被握住。
低头一看,傅至景正用指腹在他掌心画着什么。
少年遥远的对话穿过漫长的年岁浮现在耳边。
“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来?是柿子,祝你柿柿如意。”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孟渔握住了傅至景送他的“柿子”,垂下眼睛。
傅至景揉揉他被北风吹得微僵的脸,温声问:“累了?”
孟渔轻轻地嗯一声。
傅至景竟在他身前半蹲下来,回过头朝他微扬下颌。
孟渔怔了怔,大抵是真的疲倦,双手搭在宽阔的肩膀上,爬了上去。
他们没让宫人跟着,傅至景在凄冷的月光下、莹白的雪色上背着孟渔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宫道上,夜那么冷、路那么长,只有无限贴近才能抵御严寒。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傅至景的后颈染湿他的衣襟,每一滴泪水都炭火般的滚烫,一路蔓延到傅至景的心底,叫他也红了眼眶,叫他绝不放下这抹温暖。
“陪着我吧,孟渔。”
陪着我走过漫无边际的寒冬。
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第80章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
新春伊始,新帝扶后宫唯一的少君为一国之后,圣旨颁布四海,通行九州。
衡国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册封大典亦是空前绝后的隆重,为表帝后恩慈,新帝大赦天下,减免田赋地税,此举震惊四方,在街头巷尾为人津津乐道。
二月末,又是一年春猎时。
时隔多年,与衡国建交已久突厥部落再一次前来朝贡。
队伍走走停停,车轮碾过一颗小石子,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的孟渔一个摇晃,险些栽倒,被傅至景稳稳地捞回怀里。
他有些困顿地睁开眼,“到了吗?”
傅至景低声说:“先休息两刻钟,再走上半个时辰就抵达了。”
孟渔闻言晃了晃脑袋,与傅至景一同下了马车透气,扑面而来的春风令人心旷神怡,放眼望去皆是宜人的翠绿。
他喜爱这大好的春色,唇角有了点笑意。
不远处一身常服的刘翊阳也下了马,正在指挥下属去除轮车里卡住的小石子,注意到孟渔的目光,回头遥遥一望,朝他颔首示意。
蒋嘉彦是第一回参加春猎,很是亢奋不已,抓了只金色蜻蜓捏在指尖,朝孟渔小跑而来,但碍于傅至景在侧,磨磨蹭蹭不敢上前。
“过来。”
孟渔招招手,嘉彦规矩地靠近,先向傅至景行了礼才向孟渔显摆自己抓到的蜻蜓。
从傅至景的视角看去,孟渔半蹲下身和嘉彦说话,神情比这春色还要柔和,大抵是离了深宫,时时刻刻萦绕在孟渔身上那股淡淡的忧愁散去不少,有很浅薄的生机将他暂时从消沉里解救了出来。
傅至景静静望着,舍不得打破这抹温情。
他的目光比春日还灼灼,孟渔不想发现都难,片刻,仰起脸问:“陛下也要看一眼吗?”
稀薄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交错地亲吻孟渔的眉眼与脸颊,有风拂来,吹动他自然垂散的几缕发丝,动人心魄的美好。
傅至景心弦微动,半蹲下身挨住孟渔的肩膀,嘉彦不太情愿地把蜻蜓递给他,他的注意力都在孟渔身上,一时不察竟没抓住。
蒋嘉彦跳起来道:“我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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