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菽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书香世家,曾经嫁人生子,十八岁那年因战乱而落入宫廷,因为能够识文断字,举止淑雅,谨言慎行,还在哺乳期,正好适合给刚刚丧母不久,还在襁褓的三皇子做乳母。
这位三皇子,就是现在的他的父皇。
穆姑姑虽是被皇帝尊为半个母亲的人,却淡泊名利,从不插手前朝后宫的事情。
等父皇继位之后,问她是想出宫再嫁,还是修府奉养,她都不用,而是自请去了寺庙,代发修行。
直到十四年前,怀雍被接进宫中,父皇又把她从山里请回来,矜请其悯,照看怀雍长大成人。
穆姑姑待他平淡,从无逾矩,更无溺爱。
本来他立府时,穆姑姑就想要回庙里,最后没有,父皇请她再多陪两年,陪到怀雍二十及冠再走。
她便答应了下来。
回家后,怀雍与穆姑姑说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
一般来说,穆姑姑都权当没听见,今日却说了一句:“陛下这两年身体不好,性情变了,你要更加小心谨慎,切莫触怒了你父皇。”
怀雍望见铜镜中卸下了九华碧玉冠的自己怔愣了下,又看了看镜中站在自己身后正在为他篦梳长发的穆姑姑,答:“我知道了。”
——
过了两日。
怀雍便去到大鸿胪的手下挂了个虚职,每日上午上学,下午办公,忙得脚不沾地。
起初同事者们觉得他是被皇上宠爱的孩子,并不敢支使他,然而等真的相处了几日以后,他们发现怀雍勤敏好学,事必躬亲,还能帮他们出头。
原本要从似库那边支钱可并不容易,起码要拉扯个两三回合才肯给钱,可有了怀雍,写张条子递过去,不光当天老老实实、分毫不差全给你送齐,还会偷偷多塞些点名给雍公子的孝敬。
回国子监上课时,班上的同学总是不全,听说都是陆陆续续去实习了。
卢敬锡也去了尚书省,做中书舍人一职,负责整理文书;而赫连夜被送进在皇城近郊的军营里,说是等他练完出来就进金吾卫,做个散骑常侍。
卢敬锡与怀雍都在尚书省,说是隶属不同部门,可地方就那么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赫连夜一去后,几乎是被关了起来,怀雍压根见不到他的人影。
但怀雍压根没得清静,赫连夜进去第一天就给他写信骚扰他,一堆废话洋洋洒洒能写满两三张纸,若是怀雍装傻充愣,回得晚了,他能一天写两次!
怀雍烦不胜烦,有次写了四个字给他:【你真闲也】
赫连夜的回信则是让他没读两行就能想象出那家伙贱嗖嗖的模样。
赫连夜在信里写道:
哪里闲?我一点儿也不闲!我每天又忙又累,但是一想到你,我就是再累也要爬起来给你写信的,不然没两天你就会把我这个好朋友给忘了。我吃饭的时候吃的最快,急着回去给你写信,他们发现了都问我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娘子了。
……军营里没一个好东西,见小爷是新来的,对我外敬内悖,变着花样地折腾小爷,看我怎么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随信附赠“报复”计划。
与怀雍一道讨论兵法运用。
怀雍觉得有趣,也从最初的挑拣着回复,到每封必回了。
反观卢敬锡于他,尽管在一个地方,走两步就能见到彼此的距离,却仅仅是每天打个照面,没有机会交谈。
怀雍不知的是,赫连夜不单是给他写信,还给卢敬锡写信了。
写了一次,问卢敬锡这个年纪了,应当有成亲的打算了吧。他人脉广,知道朝廷内外众臣家中的适龄女子,假如卢敬锡希望,他马上可以给出一些合适人选,绝对是宜室宜家的淑女。
卢敬锡回信道:不必劳烦。
赫连夜收到这信,也不气馁,呵呵笑了两声,扔灶里烧了。
回头没过两日,就有先前接济过他家的远房亲戚来上门叙旧,与卢母说有好亲事可以介绍给卢公子,连人像画都带来了,可以先选几个觉得顺眼的,到时候在春宴上互相相看一番,觉得有几分缘分的话,再谈下一步。
那亲戚如此劝卢母:“你家敬锡马上及冠,即将入仕,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怎么立业,再者说了,卢家一向人丁单薄,他不光要光宗耀祖,还得背负开枝散叶的任务,到那时,卢家才算是真的东山再起了。”
卢母认为说得极对,而且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不然也不会为卢敬锡安排身边的丫鬟开脸。
她原就在发愁,因为她一直在深宅大院里做绣活,操持家业,并不怎么出去走动,不认识多少京中的贵妇,更别说能知道谁家有德言容功、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了。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怀雍知道卢敬锡家里在为他筹办婚事时,离春宴已经没几天了。
这件事他既不是从卢敬锡那里知道的,也不是赫连夜揭发,而是他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张侍郎告诉他的。
张侍郎家中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也在找婚事,正好说和到卢敬锡头上。
张侍郎听说怀雍跟卢敬锡交好,于是来问他卢敬锡的品质如何。
怀雍猝然得知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消化,还得挤出一个笑,为卢敬锡说了几句好话,说卢敬锡是个德音兰馨、识通理清的好儿郎,值得托付终身。
直到张侍郎走开后,笑容从怀雍的脸上褪去,他的神色黯淡,手上抱着三四卷沉沉的书,忘了放下,站在走廊上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卢敬锡要成亲了?
是谁家的小娘子?
他在难过什么?
这不是可以预见的事吗?
卢敬锡是家里九代单传的独子,肯定要早些成亲的……
可是,可是……他以为不会那么快……
他以为他们还能再多做几年的好友。
不对。
卢敬锡成亲以后他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啊。
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想到这,怀雍福至心灵地抬起头来,看见卢敬锡正好路过,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怀雍心下焦虑,抱书小跑过去,问:“文起,我听人说你家在为你相看亲事了?”
心头热血骚潮来得快,去的也快,等话说出口以后,怀雍才觉得不妥。
没等卢敬锡回答,怀雍自己先道歉:“对、对不起,我一时口快,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家事。”
卢敬锡停顿片刻,轻轻点头。
怀雍怔了一怔,笑起来,书卷压得他手疼,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祝贺你啊。”
又说:“我们是好友,到时可得请我去参加你的婚礼。这次总得允许我给你送礼物了吧。你一生一次的喜结良缘,我可不好意思送礼送轻了……”
适才个把月没说话没跟怀雍说话,两人之间竟然莫名有些生疏。
但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之间,先前的龃龉就好像烟消云散,甚至从未存在过了。
怀雍感觉卢敬锡待自己的态度又变得自若了,还好心地要帮他抱书,问他:“我这就下值了,你呢?”
怀雍:“我?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廷画院,察看春宴准备用的挂画。”
钝锈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突然想躲开,躲开不见卢敬锡。
再多看一眼,多说半句话,都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卢敬锡不理他的时候,他总想重归于好。
如今卢敬锡理他了,他却觉得不如不说话,不如不知道,不如……不想与他做朋友。
无关,便不会难受。
卢敬锡:“我陪你去吧。”
怀雍抬起头:“啊?”
卢敬锡先陪他去把书送了回去,再与他一道去廷画院。
今天,怀雍不想主动说话了。
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他想,卢敬锡是什么意思?不是从来只有他逼着卢敬锡陪自己玩,十次有九次这样,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次是卢敬锡主动……卢敬锡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半路上,卢敬锡的确先开口了:“雍公子,对不起,先前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这段时日来,我想了很多。既然你能向皇上提出那样的建议,就说明你心中也有关怀君国之志。雍公子,你也不想做那等,仅是‘和主颜色,而获亲近’之徒吧。只要你为人端正,清廉自守,我们就可以一直做至交好友。”
怀雍震神失魄,脸上的血色溅褪,说不清究竟是难以置信还是失望至极地看向卢敬锡:“我何时仗势凌人,作威作福过吗?近来你似是有意与我疏远,原来是觉得我是那等佞幸媚主之徒的吗?”
正巧马车驶过了一块洼地,车辕被绊,车厢里颠簸了下。
这个打击比得知卢敬锡要成亲更让怀雍难以接受。
他还以为卢敬锡远离他是因为感觉到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意。
怀雍瞬间红了眼眶,气得头晕,又不肯在卢敬锡面前落下泪来,他瞪着卢敬锡:“你若是觉得我恶心,不想与我为友,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办事,还与我坐在一辆车上,你——您还是请回吧!”
卢敬锡:“……”
他没想到怀雍的反应这么大。
和怀雍认识的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见怀雍这样对自己发火过。
怀雍对他总是不一样的,就算对别人生气,在他面前也是和气的笑模样。
卢敬锡手足无措,没有动弹。
怀雍:“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说完起身就要去跳马车。
多危险!
卢敬锡忘了怀雍也是有武功的人,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就抱住了怀雍,飞快地说:“我正是舍不得你还想与你做朋友所以才跟你剖心析肝说这样的话!别的人见了你只知道讨好你说你喜欢听的!忠言才逆耳!你每日站在皇上身边,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遗臭万年,我是想帮你!!”
怀雍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听他后面说的激动的话,才平复冷静下来。
卢敬锡慌得要死,不敢放开他:“我没有觉得你现在就是佞幸,我是怕,怕你以后……身不由己。”
怀雍还是不跟他说话。
卢敬锡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吊到了天上,没个着落。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分明想过,其实最好还是绝交。
这样是最简单的。
帮怀雍?怎么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