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叶京华的神情亦是十分自然:“是不错。”他看向太子,语气低缓:“如今像赵大人这般性情赤诚,为政勤勉的官员已是十分难得了。”
太子闻言,眉尾一动,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确实,宝珠是个实诚的孩子。”
现今朝廷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太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细细想来,那些个京城里所谓的书香世家,大家公子,大多都是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货色。光是靠叶京华昨日向他简单的叙述,太子便知道他失踪了四年,不知多少人都早已改换门庭,此番回京,定是有一番波澜的。真想起来,那些人还不如他亲手教出来的宝珠来的好,又勤勉又乖顺,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心思。
这么想来,倒是不怪叶京华与他交情好,想来两人也是投缘。
太子想着,倒是笑了笑,抬头朝叶京华道:“我往日糊涂着,只教他读书,也没想到要教他官场之事。宝珠性子直率,你们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往后还请你多多看顾于他。”
太子这番话说的很是关切,然而外头的陆覃听着,冷汗’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叶京华这次没有立即回话,面上冷白,看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间一时留了段略微尴尬的沉默。
太子微微蹙眉,还以为是他嫌麻烦。也是,叶京华他是知道的,最是个冷清冷意之人。要他照顾旁人,也许是有些勉强他了。
他方要开口,叶京华却忽然道:“臣遵旨。”
见他答应下来,太子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气。也不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还是旁的什么,但能有叶京华的这句话,他倒是能放心些。宝珠年纪小,不知世间险恶,此番和他一通回京必定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到时候若没人帮他,宝珠恐怕会被旁人算计了去。
太子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
叶京华也点了点头:“臣告辞。”
陆覃忙帮他掀起帘子,看着叶京华走出来,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也赶忙跟上去。
轿子外的帘子垂下,将太子的身影隔绝在内。
叶京华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陆覃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静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才太子殿下说那句话,他心中就大叫不好。陆覃自认和邓云那等棒槌不同,对自家少爷,他虽不能说是全然了解,但也算是熟悉他的习惯。叶京华自小便聪慧过人,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掌控欲极强,叶府上下无人能忤他的意,也无人敢染指他的东西。
旁人觉得他大方,不过是由于叶京华对于大多数的事物都可有可无,他人看得极重的东西,他也许想都不想就能给出去的。
但真正上了心的,怕是旁人碰了一根毫毛他都要记在心里。
方才太子对赵大人态度亲昵,必是惹得少爷不快了。陆覃心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他跟着叶京华走到马车前,刚要服侍他上车,却忽然见他顿住脚步,侧过头,道: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他语气有些冷:“让邓云别往太子面前凑。”
陆覃心头一跳,赶忙点了点头,眼见着叶京华撩起帘子,上了马车,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大概能知道叶京华为什么要让邓云离远一些。说起来,对于赵宝珠和叶京华的事情,邓云比他们都清楚。而他又是个没心计的,今儿在太子面前他都差点露出马脚,要是邓云被太子看出什么,肯定是守不住的。
以防坏事,还是将他打发远些的好。
陆覃在马车外站了半刻,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想太子殿下其人果然十分厉害,真是慧眼如炬,不出一日便看出他们少爷和赵大人关系不一般。此番试探,也只有少爷能糊弄得过去了,看来往后在这位殿下面前还需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是。
同时,马车内。
赵宝珠睡得正香。
他昨晚没休息好,学下棋又废了一番心神,一回马车便睡意上涌,此时正像只小猪似的睡得分外香甜。
忽然,一股冷气吹进来,赵宝珠打了个机灵,模模糊糊地醒了,转头便闻到了股熟悉的冷香。
“……是少爷吗?”他困得迷迷糊糊,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定在他面前,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宝珠没察觉到有些凝滞的气氛,闭着眼直起身,一下子就扑到了叶京华怀里:
“……少爷。”赵宝珠的脸埋进男子怀中,嗅着他披风上冰霜的凉意,手在他的袍子上摸了摸,道:“怎么这么凉?外头下雪呢……”
叶京华垂下眸,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原本心中是有气的。但他一进来,赵宝珠眼睛都还未睁开呢就上来抱他,还关心他冷没冷着,可爱的模样让他心中十分妥帖。
叶京华闭了闭眼,罢了。他与’太子’相识得早,有一两分亲近也正常。
“离远些,小心着凉。”
叶京华将他推开些,将身上沾着雪水的袍子除下,换了身衣服,又去拿汤婆子暖手。赵宝珠坐在一旁,还半困着,眼见着叶京华好不容易回来,却不跟他说话,也不许他亲近,有些委屈地瘪了嘴。
叶京华方将手捂热些,身上的寒气褪去了些许,便听到赵宝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可以抱了吗?”
叶京华动作一顿,回过头,就见赵宝珠老不高兴地坐在一边。见他回头,赵宝珠似是认为他同意了,便乖乖地蹭了过来,依偎进叶京华怀里。
叶京华心头一颤,手下意识地就搂了上去。赵宝珠在男子温热坚实的胸膛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蜷成一团,像是终于安心了似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叶京华搂着他,听着怀里人轻缓的呼吸,心中的万般思绪骤然消散。
罢了,罢了。
他搂着人躺到了软榻上,抚了抚赵宝珠的乌发,也闭上了眼睛。纵有千般手段,万般筹谋,他现在只想陪着赵宝珠好好睡一觉。
第100章 路上
护送太子上京的车队一路日夜兼程,力图尽快将这位殿下送达京城。
可益州实在是险远,再快马加鞭,也得花不少时日。
一路上,除去最开始教他下棋那一回,太子再没叫过赵宝珠过去。倒是叶京华常常就要到前头去,赵宝珠知道,他们大概是有朝政上的事情要商量。
他虽然做官的日子尚浅,却也知道这次失踪的太子忽然回京,是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待消息传出去,那些长舌头的朝臣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呢。旁的不说,元治帝必定是很欣喜的。看着先前的情形,四年了还未找到人,元治帝心中约莫是有些认命了,只是嘴上还不愿承认,如今以为已去了的太子忽然失而复得,元治帝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赵宝珠就就想到车队后面的张氏夫妇,不禁叹息一声。
自从太子恢复记忆后,就甚少到后头去。
虽然车队上下都对老夫妇十分尊敬,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路上因着颠簸将老两口弄病了,但张氏夫妇依旧每日都盼着能见儿子一面。
然而太子却并不如何露面,只每日遣跟前伺候的人,早晚各一次去向老两口问安。
故而张氏夫妇总是哀哀切切地找赵宝珠问:“小宝,铁牛他……不、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有空,能见我们一面啊?”
赵宝珠心酸极了,每每都要将老两口请进轿子里好好安慰一番,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拿去给赵父,都一定要给张氏夫妇带一份。
老两口眼巴巴的盼着儿子的模样看得人心里不好受,可赵宝珠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太子不轻易见他们。
张氏夫妇是早就将他当儿子了,可太子的爹却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当朝皇帝。
这可不是说笑的,试想要是老两口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待进了京当着元治帝的面儿张口就称太子为自己的儿子,那元治帝会怎么想?皇家血脉不容置疑,太子是也只能是元治和先皇后的嫡子。
再者,皇家好面,张氏夫妇要还是一口一个铁牛的,传出去也不好听。若是因此引起什么波澜,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怨了。
太子归位,终究是要跟张氏夫妇割席的。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当断不断,让张氏夫妇对他抱有希望,不如保持距离,让他们尽快接受他们已经失去’铁牛’这个儿子的事实。
果然,张氏夫妇多日不得见太子,渐渐的也不去找赵宝珠问了,只是看着十分消沉。
赵宝珠心中不忍,却又心想太子虽然仁厚,这么一看,也是个十分有决断的人。不过储君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和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必定是不一样的。
遂又想到他自己恐怕也在张氏夫妇之列,太子也不能继续当他的’铁牛哥’,自然也需要疏远些。这样想来,太子再没有找过他,倒也不难理解了。
赵宝珠叹息一声,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太子其实后来又找过他几次,不过都被叶京华找借口回绝了,几次下来,太子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还是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也就没找他了。
赵宝珠也就感叹了这么一下,很快就不纠结了,铁牛哥是一回事,太子又是一回事。既是太子,那就是他的主子,他办好差事便是了。
近日来叶京华正在教他下棋,赵宝珠本就被跟太子学的那一次勾起了兴趣,路上又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学的津津有味,待车队走出蜀山之时,他的棋已下得像模像样。
走出蜀山,他们山谷外的一个名叫平年的小镇驿站略作修整。
经过这些时日,叶家的仆人已经习惯了伺候叶京华与太子两位主子,很多事情不需要叶京华再亲自去一一吩咐。他倒是乐得清闲,坐在驿站旅店的窗边,倚着桌子与赵宝珠下棋。
赵宝珠眉头紧锁,双手环在胸前紧盯着棋盘,一幅苦恼的样子。
叶京华也不出声催促,半闭着眼睛靠在窗台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赵宝珠见他这般闲适的模样,不服气地咬了咬后槽牙,盯着棋盘冥思苦想,终于在白子的包围中找到了一线生机,眉头立即一舒:
“啪!”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宝珠落下棋子,挑眉看向叶京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接招。
叶京华听到动静,这才缓缓起身,睁开眼,目光落在棋盘上,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赵宝珠看见他神情的变化,一时非常得意,高高的仰起下巴,看着叶京华神情非常慎重,思考了许久才落下了一子。
赵宝珠倒是越下越顺畅,在棋盘上打得叶京华节节败退。棋盘上,黑子深入白子腹地,最后算起来,竟然整整胜了叶京华五个子。
“哈哈!”赵宝珠十分得意,手往桌子上一拍,道:“看看,是少爷小瞧我了吧?谁叫你掉以轻心?所以才输了我这么多。”
叶京华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良久叹息一声,向后靠了靠,抬眸看向赵宝珠:“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来我得小心了。”
赵宝珠被哄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哼哼两声道:“少爷输了,今日少爷要许我吃两块蜜饯。”
叶京华一手撑着额角,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无奈似的:“好吧,可不许太晚吃。”
赵宝珠大胜得归,高高兴兴地转身去隔壁屋里找邓云拿蜜饯了。因他老是偷吃蜜饯,屡教不改,眼看着当初无涯县百姓给他包的那一大堆都吃了大半,叶京华不得不狠下心,将蜜饯全部没收代为管理,赵宝珠每日只能领自己的’份例’。今日倒是好,他下棋赢了叶京华,还能多吃两个。
见他开开心心地走了,叶京华面上佯装的无奈褪下,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靠回了窗边,闭目养神,手上拿着珠串一颗一颗转过去。面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脑子里面都是繁复的思绪。太子回京,不是小事,他得在回京前将事情都想清楚了,彼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就在此时,驿站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嘈杂。
叶京华蓦地睁开眼,回过头,微微掀开窗帘,往下一看,便见一队骑兵正从道路尽头往驿站疾驰而来,声势很是惊人。
叶京华的眉头一蹙,微微眯起眼睛,朝士兵背后看了看,神色又稍稍放缓。
这时,门外也传来略微慌乱的脚步声,两下急促的敲门声后,没等他应声,陆覃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神色非常紧张,急促道:“东北方忽然出现一路骑兵,速度很快,已经到驿站下了!我已让他们都出去——”
陆覃显然吓得不清,他害怕是有人图谋不轨,要在太子入京之前将他截杀在此地。
叶京华回过头,镇定的目光落在陆覃面上:“叫他们不许轻举妄动,这队人马多半是通州守军。”
陆覃一愣,听闻是正经守军,心登时放下了大半,略一思索,道:“少爷是说,这些人是皇上派来保护太子殿下的?”
各个州府的守军无诏不得出,除了皇命之外没人能使唤得动这些军队。元治帝自继位以来便将军权抓得极紧,经过几十年的治理,民众对各地的正规军还是有些信任的。
果然,叶京华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抵是如此。”
陆覃听了,赶忙转过身去吩咐叶家的人不许擅动,不要因误会冲撞了守军。谁知他一出门,刚好跟要往里进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陆覃赶忙道:“草民鲁莽,冲撞了太子殿下。”
太子倒是没介意,抬了抬手让他继续去做自己的事,目光越过他,看向叶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