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夏内监洋洋洒洒念了一系列赏赐,足足有数十样,这才堪堪停下来,满是皱痕的面孔上笑得五官全都皱起,俯身朝两人道:“两位大人快接旨吧。”
赵宝珠已经快被吓晕过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后来夏内监说出的那一连串赏赐都没听清,一时都不知道起身。员外郎可是五品的官儿,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都还要高了!还有考功司……那是个什么地方?
赵宝珠还不知在场的诸位公卿侯爵都在疑惑同样一个问题,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不得了的赐官,只是呆呆愣愣地想,少爷在户部,他在吏部,也不知道隔得远不远。
幸而夏内监早有准备,两、三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将两人扶起来。
叶京华从头到尾神情十分得体,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只是当听到赵宝珠被派去吏部之时,眉头微微一蹙,但抬起头来时,又是一派镇定泰然了:
“臣接旨。”
赵宝珠听到他的声音,这才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赶忙俯身道:“谢陛下隆恩——”
见两人都接下了旨意,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更深,见弟弟终于回升了京官,宸贵妃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元治帝走到两人身前,看着一个神情淡然,一个还有些茫然的两个臣子,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两个都是好的,今后都要好好磨砺才是啊!”
赵宝珠张了张嘴,神情立即整肃,赶忙躬身道:“臣遵旨,臣必不负皇上今日之恩——”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几分,俯首道:“臣亦然。”
元治帝看着他们两个恭顺的样子,登时龙心大悦,抚掌大笑:“好、好、好——”
第103章 谈话
宫门前的这出大戏之后,太子回宫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在京城间传遍了。
无数人被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榻上翻了起来,马不停蹄地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待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皆是下巴掉到了地上——太子竟然失去了记忆,在益州某个小村庄做了整整四年的农民,还被正巧被陪友人回乡的叶家二公子叶京华撞了个正着!
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写进话本里都嫌离奇吧!
但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太子活得好好的,由元治帝亲自迎接,向众臣宣告东宫紫薇回归,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时间,这几年日渐式微的太子党一下挺直了腰板,以曹家为首,简直是春风得意,日日宴请宾客,往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而那些个暗中已经改换门庭的旧日太子党,则是战战兢兢,日日闭门不出,如阴沟里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头底下清算。
而拥立五皇子的朝臣则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垂头丧气,面上还要撑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暗地里确实牙都快咬碎了——谁知道太子竟然还能回来?!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边,叶家却是一切如常,巍然凌驾于众臣之上,依旧是朱门绣户,京城权贵之首。
众人看着都分外眼红,不因叶家之权势,而是因其权势能够风雨不动,不论未来天下归于谁,叶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们再眼红,又能如何?谁让人家生了好儿女,女儿是宸贵妃,儿子又新提了户部少卿,与东宫交情甚笃,一看就是来朝众臣,真真是庄家通杀,让嫉妒的心都生不起来。
他们这些闲人,还是各自挣命去吧!
然而叶家内部,实则并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平静。
叶府,主屋绣房之中。
叶府本家里边的陈设比叶京华的小叶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红漆门层层相对,门边儿放着紫檀雕鹤案,上面立着各式青玉花瓶,插着各色花卉,如今天气回暖,屋子里的炭盆都撤了,几个容貌娇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围。
叶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两声。
叶京华坐于她对面,道:“母亲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叶夫人用丝绢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将茶换了,递上一盏温水,叶夫人喝了半盏,才道:“无碍,日前宫里派了胡太医来开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叶京华闻言点了点头:“胡太医医术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气变幻异常,还请母亲多加珍重身体才是。”
听着儿子关心自己的话,叶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许,眸中有些许欣慰。跟她那个木头似得大儿子比起来,还是这个小儿更加贴心。
这时,一个丫鬟走入房中,袅婷行至叶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药汁:“夫人,该是用药的时候了。”
叶夫人接过药碗,抬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艳丽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早年间为了小儿的婚事,她把身边儿伺候的人全换成了姿容出众的丫鬟,还强派了几个最出众的去叶京华身边儿伺候,谁知媚眼都抛给了瞎子,她儿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
叶夫人正在感慨,便听叶京华道:“宝珠如今在何处?”
叶夫人心中一顿,万分无奈地回过头。
她以往觉得小儿宛若养在府上的一只仙鹤,每日就是姿态缥缈地在那站着,若即若离,高傲出尘,待她不亲近便也认了。现今仙鹤还是仙鹤,不过一开口就是’宝珠’、’宝珠’。
叶夫人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自家府里还能给你搞丢了不成?”可她到底了解小儿的性子,知道他没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着,你就放心吧。”
说罢她还打趣道:“你也是,连果子也不知道拿给人吃。今儿厨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来,拿给他吃了,高兴得跟什么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说了,说是赵小公子吃得开心,一整盘糕点半刻钟就下肚了。听得叶夫人好一阵笑,心想难不成小儿这么小气?平日里竟也不拿些好东西给人吃?
谁知叶京华一听,便皱起眉:“母亲不要给他多吃,日前我还听他说牙疼。”
赵宝珠嗜甜,往日里因着家境贫寒吃不着什么好的,现今还不放开了肚皮吃?虽有叶京华管着,但他手段频出,时而耍赖时而撒娇,总是哄得叶京华手松。但听闻他牙疼之后,叶京华便狠下心,将府里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来。
叶夫人一听,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哟’了一声,朝身边儿的丫鬟吩咐道:“去传我的话,不许再给他吃,再拿盏茶去漱漱口。”
丫鬟应了声,急忙转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叶夫人回过头,好笑地看向叶京华:“你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还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叶京华心细,世上很少有他办不周全的事,但他对自己的心力却十分吝啬,不上心的事情是半点儿力都不会出的。
叶夫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你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叶京华默然,半晌后道:“怡儿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与侍郎府的叶家庶三女诞下的幼子。
叶夫人闻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谁说她了?”
叶京华自然知道叶夫人想说的是谁,敛眸沉默。
叶夫人瞪了他半响,胸中气闷,到底是叹了口气,挥退了周围的丫鬟:“你们都下去吧。”
众丫鬟刹那间都停下手中的活,悄无声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余母子二人,一时屋内分外寂静,春风自窗外穿堂而过,带来微弱的暖香,此时主屋后头的院子里已有几株蓝眼菊与迎春花开了,紫黄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内之人却没心思欣赏美景。
叶夫人抬眸打量了一下叶京华的面色,见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叶京华没有应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叶夫人见状,已知道他的态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说别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进宫去教一教他读书,也是好事啊。”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从太子失踪后,叶京华有意避嫌,无事基本不往宫中去,对五皇子的学业也是撒手不管。宸贵妃为了这件事都跟叶夫人哭诉过好几回了,小五顽皮,眼看着大了,少傅少保哪里管得住他,这些年学识不增反降。
叶京华闻言,将茶盏放下:“五皇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叶夫人闻言,噎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怎么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宫中伴读之时?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夸他的课业呢——”
叶京华默然不语。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脉,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往日的课业那也都是他与太子联手逼迫出来的,字看着一个一个写,文章一句一句改,当然过得去。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长到十四岁上,还是一幅孩子的模样,希望有人能哄着他,非常娇气,做个幼子当然无伤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叶夫人见他沉默,心里堵得更加厉害,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争抢储君之位。可是眼看着前几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几分。哦,现在太子忽然回来,他们就得乖乖让位?叶夫人实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叶夫人气急,’噌’地一下从美人榻上站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病弱的模样,指着叶京华骂道:“你就知道跟太子关系好,可曾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过?!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姐姐怎么办?是要送她到庙里当姑子去还是随便丢到哪个冷宫里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让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么办?他还那样小——”
叶夫人说着眼泪便下来了,一幅伤心至极的模样,揪着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开始哭。
叶京华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景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等叶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亲多虑了,太子仁德,不会为难贵妃和五皇子的。”
叶夫人哭声一滞,转过头瞪向叶京华:“你怎么能确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谁知道待他做了皇上还是不是一样?”
她说这话,本不过是不甘心。然而叶京华听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两息,复才道:“人心易变的道理儿子自然懂得。”
叶夫人闻言,还以为他回心转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叶京华便抬眸道:“可儿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执意争储,贵妃与叶家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宠爱宸贵妃与叶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储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说是一点优势都没有的。
言罢,叶京华敛眸,自座上站起,也没有理会僵在榻上的叶夫人,轻声道:“明日儿与宝珠要到新衙门上任,还需早做准备,就不在母亲这儿用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徒留叶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内。好半天后,她抬起头,看向层叠的朱门后小儿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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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并不知道宅院深处还发生了一场这样的对话,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带来吃了顿点心,就又被叶京华接回去了。
他也没想着关心叶京华与叶夫人说了什么,满脑子都还是日前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宣读的赏赐,在回去的马车上跟叶京华道:
“皇上赐下来的东西怎么都是单个单个的?还有那栋宅子,我看还是少爷都拿去好了。”
前脚迎了太子进宫,后脚各种金银宝器就被拉到了小叶府上,赵宝珠自然认为这些都是皇帝赏给叶京华的。
叶京华闻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拿去干什么?那些都是皇上赏你的。”
赵宝珠诧异道:“赏给我的?”
叶京华点点头:“陛下体贴,那座宅院离我府只有一街之隔。”
元治帝赏下宅院,又赐下众多精致但不至过于逾矩的家具,显然是给赵宝珠安顿所用。恐怕是为了他出身寒门,又骤然上京着想——京城的宅子可贵得很呢。
“原来如此。”赵宝珠登时感动得双眸泛光:“陛下竟然对我一届臣子如此体贴,我日后必得勤勉做官才是。”
赵宝珠感叹,却又忧虑起来,向叶京华道:“不过皇上怎么忽然派我去了吏部呢?”
赵宝珠对吏部,甚至整个京城的官员系统都知之甚少,对吏部的了解仅限于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想起这件事,赵宝珠还微微皱起了眉,他现在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那吏部主事行事定有不妥之处。加之出了青州知府贪污一案,赵宝珠对吏部的印象倒不算十分好。
叶京华看出他的想法,略点了点头,道:“陛下恐怕与你是同一想法。”
赵宝珠闻言,倒是惊了一惊,问:“陛下也对吏部不满?”
叶京华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我朝太平盛世绵延百年,京中世族林立,朱门子弟大多靠荫封入仕,由国子监入各部,仕途坦荡。吏部乃选官任官之要部,为子孙绵延之便利,世族难免处处安插人手——”
他看向赵宝珠,道:“陛下派你去的考公司,掌天下文官绩效考核,常年便由世家掌握。前任员外郎乃朝阳长公主五世侄孙,年前因疾病去世,这才空了这个缺口出来。”
赵宝珠越听,眉头皱得就越紧,公主的五世侄孙?那是什么外八路的亲戚?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在吏部占此肥缺,可见吏部之弊早已根深蒂固。
叶京华继续道:“皇上早就对世家大族垄断官场,肆意结党营私大为不满,但吏部中关系盘根错节,一般人是动不了的——”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赵宝珠,声音低了些:“你出身清白,正经科举入仕,在京中没有根基,但又有我与叶家在后支持……的确是个好人选。”
说到这儿,他的眸色暗了暗。元治帝此招行得极妙,是放在台面上的阳谋,可终究是利用了赵宝珠。私心下,他是不愿意让赵宝珠掺和进这些破事里的。
可——
叶京华扭过头,看向赵宝珠,便见他两眼反光,似是全没有介意元治帝将他推入了一个漩涡之中,道:“原来如此,那我可得好好筹谋,替皇上分忧!”
叶京华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将人拉进怀里低头亲了一口:“好,我们宝珠定能做到。”
赵宝珠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伸出双手环住了男子的腰,抬头道:“可这官也太大了,我心里没底。”
说起来,这个员外郎的官位可是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位主事还要高了。就算赵宝珠对京城官场了解并不十分深,却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叶京华闻言,倒是颇有些不以为意,道:“无妨,你的两位上峰左右侍郎大人人品皆清正,下面的那些小人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唯一的便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看向赵宝珠道:“便是曹尚书,他乃先皇后的父亲,向来与父亲于朝中两立,不过你有寻回太子的功劳在身,想必他也不会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