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大人看看,这几份比较要紧。”
赵宝珠抬起眼,朝他点了点头:“谢谢。”
陈主事似是没想到他会道谢,愣了愣,片刻才回身朝他告辞,恭敬地退了出去。
两人的小心思,赵宝珠大概只看出来一半,只觉得自己门下的两位主事性格迥异,陈真看着人如其名,江彦挺喜庆的,就是有点儿轻浮。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关心的,赵宝珠低下头,开始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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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早晨飞快的过去。
到了中午时分,廊下走出一队小吏,手中提着公厨中做出的饭菜,整个吏部中一时菜香四溢。陈真自屋中走出,领走一份。江彦却并没有伸手,而是外出从隔壁街上的荣仙居单买了饭菜,用食盒提出来,经过正在分发饭菜的小吏时还撇了撇嘴——
公家饭,都是大火猛油,顾不上精心调味,比猪食也好不了多少,谁要吃?
实际上,江彦的看法十分有失偏颇,给官员供给的饭菜再怎么样,都是日日有例荤的。没有官身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顿肉?他实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江彦路过陈真的屋子,见他捧着食盒吃得津津有味,颇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而后又经过赵宝珠的屋子,他本能地堆起一脸笑,想敲门进去,待抬起手来又一顿,忽然收回了手。
江彦顿了顿,到底转过了身。对付这种刚入官场、看不懂人眼色的生瓜蛋子,他这么上赶着也是拿热脸贴冷屁股,赵宝珠不一定感念他的好处。不如先留他尝尝这衙门里头人情世故的厉害,等日后再雪中送炭来得更强。
拿定了主意,江彦便自顾自提菜去吃了,只是一只眼睛依旧留意着赵宝珠的屋子。
过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声响。
江彦心中渐渐觉得奇怪,怎么,难不成要饿死不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吏忽然一路小跑到赵宝珠门口,抬手叩了叩门,高声道:“赵大人,有位姓方的公子来找您!”
江彦一下子竖起耳朵。赵宝珠不一会儿便从屋子里出来,跟那小吏出去,江彦悄无声息地跟出去,看见赵宝珠自一着青袍的年轻男子手中接过只足足有三层高的食盒。
赵宝珠看着方勤,很不好意思:“勤哥哥,还麻烦你跑一趟。”
方勤笑了笑:“这有什么麻烦的?”又嘱咐他:“里头的茄盒是现炸的,吃得时候当心些。”
饭菜单子是早就定下的,现今一府上下都围着两位主子转,公家饭哪里有自己府上现烧的好?小厨房里早早备下了两位主子爱吃的菜色,分别送往吏部和户部。
赵宝珠点了点头,又跟方勤说了几句话,便提着食盒回了衙门。江彦在暗处目瞪口呆——他人脉广布,又善钻营,在不同场合见过叶家人几次,自然看出方勤穿的衣服和后头马车上的络子都是叶家人管用的样式。
——赵宝珠和叶家的关系竟然近到了如此地步,饭菜都要巴巴得送到手上?
江彦惊地头发都要飞起来,开始怀疑赵宝珠是叶相流落在外头的子嗣,但是一想叶家还有一个庶子正在国子监里读书,也没见人单独往里头送饭。
可若只是普通亲戚,又说不通,他还是曹家亲戚呢,也从未见一针半线的从曹家送出来到他手上。
江彦心中一时惊骇万分,十分后悔早前故意刁难赵宝珠。若赵宝珠真与叶家如此亲近,他还不得快把这尊大佛巴结稳了?!
江彦一时异常悔恨,整个下午都在赵宝珠屋前徘徊,终于忍受不住,抬手叩了门。
赵宝珠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江彦推门进去,赵宝珠没有在桌案前,而是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正站在储放档案的一排排书架前。江彦往案上一看,果然见那叠公文还如原样般堆在那儿。
江彦心下一顿,赶忙挂起笑脸,殷勤道:“唉哟——看看我这猪脑子,大人如此繁忙,我竟然都不知道为大人分忧!大人快歇着吧,这些我来看便是了——”
说罢伸手就要去端那摞公文,然而赵宝珠却回头道:“别动。”
江彦的手顿在半空中,疑惑地看向赵宝珠,却见这位未及弱冠的上官转过身,脸上有股凝重的色彩,目光落在江彦身上:“你来得正好,去把陈真也叫过来。”
江彦愣了一愣,接着赶忙回头去叫陈真。往常但凡有在上官前头露脸的机会他都是不愿带上陈真的,但是今日不知恁地,他直觉这位赵大人要说的不是好事,赶快找来陈真一起挡灾。
待陈真走进来,两名主事一起站在案前。
赵宝珠还在看他手上的东西,见他们进来,一抬眼,道:“坐。”
陈真与江彦俯首称是,这才行至两把太师椅前坐下。赵宝珠也不废话,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啪’得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
江彦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发觉赵宝珠放下的竟然不是他们拿出来的、未曾给前任员外郎徐大人过目过的公文,而是已经签了字的季度铨选单子。
江彦眉尾一跳。
本朝铨选分两种,季选与月选。为的是补上官位开缺,其中大有说辞。虽然官位大抵上是稀缺的,但其中各色衙门也分肥瘦。像吏部员外郎此等就是肥缺,而赵宝珠先前任的青州无涯县县令,则是一等一的瘦缺。
肥缺抢破头,瘦缺无人问津。于是一些寻常但急需用人的衙门往往被放进月选里,早些选出人早些上任,而位高权重的’肥缺’便被放进季选里,需得细细臻选,再由五司众议,最后由左右侍郎与尚书盖印才算完。
而赵宝珠扔出的,正是本季的铨选单子。
江彦小心地看了眼赵宝珠,堆起笑:“这……大人从何处翻出来的?这已是徐大人过了目的——”
“就放在架子上,有什么难翻出来的。”赵宝珠在主位上坐下,眼睫一转,目光扫向江彦:“那你跟我说说,这个公孙浏为何在里面?”
江彦一噎,不知赵宝珠是什么意思,瞥了眼他的脸色,又想了想公孙浏的递上来的投供,谨慎道:“这个公孙浏先前在工部任职,很是勤勉——”
他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这个公孙的好处,赵宝珠听了半响,忽然眼眸一抬,打断他:“明文规定六部三年内擢迁这不入升班,他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江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赵宝珠,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本朝将需要调动的官员分为升班、贬班,迁班,改班等数个种类。升班顾名思义,就是有资格擢升的官员。其中的要求非常严格,需要政务勤勉,有卓越政绩者才可列入升班,对官员的学识,人品,甚至相貌都是有要求的。
而吏部明文规定三年内在六部中有所调动的官员都不许再入升班。这个公孙浏仅仅八个月前才自地方调入工部,现今又要调进户部,显然不合规矩。
江彦嘴皮子嚅喏几下,不知赵宝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什么旁的意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然而下一刻,赵宝珠柳眉一立,抬掌往桌案上一拍:“还不快说!”
‘啪’的一声巨响,将在场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赶忙自座上跳起来。
江彦将身子俯地很低,道:“大人息怒——大人叫下官说什么,下官实在不知啊!这季选单子也是徐大人看过了的,这、这公孙浏实在是个人才——”
赵宝珠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江彦说了一堆,估摸着赵宝珠也该就台阶下了,便抬起头,小心朝他看去——
谁知这一眼,便叫他冻住。赵宝珠神色沉肃,白皙俊秀的面孔上隐隐透出怒色。
江彦心下巨震,手都抖了一抖,连忙避开目光。
赵宝珠板起脸来面孔上没有半分青涩,一双眼眸中寒光闪烁,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你们倒是忠心耿耿。”他的目光滑过两人,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我不管你们先前的上峰是张三还是李四,现在我坐在这儿,就要按我说的行事。“
江彦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不敢说话。
赵宝珠见状,耐心彻底告罄。霍然自座上站起来,指着陈真道:“好,他不说,就你来说!”
太师椅差点儿被他带倒,发出一声巨响。陈真浑身巨震动,看了一眼江彦,到底是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回大人,铨选虽有诸多条例,但……但我等臻选之时,好有一项,便是投供者附上的荐信——”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而这选上来的人,往往都有朝中重臣举荐。”
赵宝珠的眉头骤然一皱。
江彦亦是大惊失色,气恼地瞪了陈真一眼,回过头来跟赵宝珠赔笑:“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教化万民颇有成效,人才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优中择优,也十分艰难——”
他’呵呵’了两声,继续道:“小的们不才,朝中的大人们却有识人之明,这么多才俊,精挑细选举荐上来,俗话说举贤不避亲,何必为了那么一点死规矩就让有才之人失了机遇呢——”
江彦人情练达,口才也很好。他认为这种事情在京城衙门里早就是众人默认的了,吏部是官中之官,此风更加盛行,掌着这么大的权力,又怎能满足于拿那点儿明面上的俸禄呢?再说了,将那些个一穷二白,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提拔上来,一个二个跟愣头青似得,在官场上又混不开,那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即便再是出身寒微,能跟叶京华走得那么近,赵宝珠不至于这点儿人情世故也不懂吧?江彦琢磨着这位长官想必是要搭个高架子,将清高廉洁的样子立起来,那他便把台阶搭好,等着赵宝珠下来就完了——
江彦如此这般想了一同,撩起眼皮瞧瞧打量赵宝珠的脸色。
然而这一抬头,江彦便对上了双冷若寒潭的双眸。
赵宝珠看着他,额角微微一抽,连带着右手也抬了抬。江彦打了个冷战,脑中不知怎么的闪过幼时被父亲教训的记忆,直觉赵宝珠的手是想往他脸上招呼。
江彦一时笑容尽失,猛地低下头,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赵宝珠面色非常难看,额角上青筋暴起,用吃人似得目光盯着江彦,半晌后才用力闭上眼,心中默念三遍’这是朝臣,不能无故殴打’才勉强按下怒气。睁开眼,一抬手便把桌上的众多材料扫罗在地。
公文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江彦与陈真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好、好、好——”赵宝珠怒极反笑:“这就是吏部的好官,皇上的好臣子!我看圣贤书拿给你们读,还不如拿去喂猪!”
两人一听这诛心的话都再也站不住,深深弯下腰:“请大人息怒——”
“我息个屁的怒!”
赵宝珠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江彦身旁的椅子上。
桃木太师椅分量十足,却被他直接踹地向后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木椅背上的雕花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掉了一块儿,正好弹在江彦的额上,留下一个红印。
“啊!”江彦痛呼一声捂住额头,直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旁边的陈真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赵宝珠,嘴张大得能生吞了一个鸡蛋。
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从一位五品吏部员外郎嘴里听到这么粗鄙的话。
两人都算是在吏部任职多年,上官中多的是世家大族,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就算是尚书曹大人,那发火也是不怒自威,不动声色的,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转过身再暗地里收拾你。还从未有谁如此雷霆急怒,一上来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给我把本季投供全部拿来,升班、迁班,贬班,改班的名单全部给我找出来,明日一早我就要看到,若少了一个人——”
赵宝珠垂眸看向瘫软在地上的江彦,眼中冷光一闪:
“我先扒了你的皮!”
江彦简直快被吓尿了,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了赵宝珠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眼前白光一闪,竟然真的出现了赵宝珠亲手将他的面皮往下扒的画面,他再舌灿莲花,在此等凶神之前也一句话都不说不出来:
“下、下官……下官这就去!”江彦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冲出门外。
陈真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赶忙俯身告辞,回话时两只手都在颤抖。
赵宝珠皱着眉看着木门关上,一直等到两人出去,还满脸是怒容,在房内来回走了好几圈,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桌边,揉了揉眉心。
虽来之前就有预料,可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本季铨选数单子上的数十人,其中有半数全都是世家之后。有国公府太太的侄儿,兵部侍郎府上的女婿,封疆将军的玄外孙,等等亲疏远近一干人等,或多或少在京都有所依仗。剩下的那些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托了多少门路,又花了几多血本,才能在这个名单上占一个席位。
寒门难出贵子,可见一般。
赵宝珠遍体生寒。
在窗边呆立片刻,待冷风袭来,才蓦得打了个颤,抬头一看天色,才察觉不知何时天边的晚霞已暗了下去。
赵宝珠一愣,随即慌忙拿起外袍套上就往外面赶——今日叶府为叶京华举办接风宴,早上少爷还反复嘱咐了他要早些回府,他忙起来竟然全忘了!
赵宝珠急急赶出府去,才发现叶府的轿子早就候在门口了,邓云正在前头搓着手走来走去。
邓云见他跑过来,眼前一亮,撩起帘子就将他往车轿上赛:“我的小祖宗,你总算是出来了,可让我好等!快快快,快进去,我们可是要迟了——”
赵宝珠一边往里头钻一边回头道:“邓云!你早来了也不叫人进去通传一声——”
邓云闻言撇了撇嘴,道:“还不是少爷吩咐的,让我们不许打扰你的公务。”
赵宝珠闻言一愣,转而心中一暖,少爷总是这样贴心。
叶家的马车一路飞驰,幸而吏部离叶府并不远,不到半刻就到了府门口。可到底是晚了,赵宝珠一跳下车,便见叶府上下早已灯火通明,府门口已停了好几辆马车,一干小厮正在将马匹往后院里牵。
糟了!果然是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