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常守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将此事告诉你,却也不想因着这个——”
“我明白。”叶京华打断了他,敛下眼,回过头道:“多谢常公子告知。”
虽说的是谢人的话,脸上却隐隐比刚才还冷些。常守洸顿了顿,觉得叶京华的神情有点儿不对,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对。他也懒得管,但赵宝珠的事情他倒是有兴趣再问一句:
“诶,他真是你们府上的下人?”常守洸打马上前几步,好奇道:“如今他考上了进士,你们不好再将他当个下人了吧?他今后去何处做官?可是要去刑部?”
他是真挺好奇的。在他看来,叶家在下人中挑了个会读书的着重培养,必然是为了当作叶家两兄弟的朝中助力。如今朝局暗潮汹涌,单单今年这场春闱便出了许多岔子,更能提现底下许多更复杂的东西。叶家这一招倒是行得巧妙,现在满京城上下哪个不称赞叶家家学渊源,连个下人都能考进士?
常守洸倒觉得赵宝珠的性格也适合去刑部,有狠劲儿,不像那些个读腐了书的面团儿一样。
谁知道他这句话直接戳到了叶京华心窝处。他脸上神情未变,眸色深了几分,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挺直的背影像是块终年不化的坚冰,连赤红的状元袍都不能软化半分。
“派官之事自有圣上裁定。”
许久之后他才答道。听他如此回答,常守洸撇了撇嘴,心想这是又装起来了,你们叶家要是有心、还不是想安排到哪去就安排到哪去?
·
常守洸所不知道的事,不到十里之外的叶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丫鬟小厮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瑞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李管事在最前头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大汗,焦急地指着府门问:
“去本家的人呢?还没回来吗?!”得到否定的答复,李管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摇头:“唉、不中用!不中用了!一群作孽的畜生、怎么派这种官儿下来——”
方氏兄弟两个和邓云都被他派出去,一边儿找叶家夫人老爷想办法,另一边儿赶快去拦正在外边儿游街的叶京华。他自己在瑞来院外边儿守着,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
而屋内,赵宝珠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实在不难收拾。自入叶府的那天起,他便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东西都尽量归置在一处。叶京华给他各样物什还有发下来的月钱银子,都收拾到一处,没有半点儿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里裹着三本破书,一只开叉了的笔,将戴了许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来放到桌上。
玉石是养人的物什,他贴身戴了这么许久,羊脂玉牌的质地似是更细腻了些。赵宝珠拿在手里摸了摸,心中竟生出丝缕不舍来。
到底呆了这么久,要说他对这叶府上下没有点留恋之情,那也是假的。
赵宝珠抬起头,目光在房中环视一周,最终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还给叶京华,但只余下三样他难以抉择。
左边是叶京华亲手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圆滚滚的肚子上闪着细腻的光。中间是那只价值不菲的西洋画筒,放在长条形的盒子里。最后是叶京华用来教他的几本四书五经,里边儿还有他随手写下的注解。
赵宝珠看了它们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都收了起来。
这都是叶京华赠与他的,不算是偷。赵宝珠默默想道。
做好决定之后,赵宝珠将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开门。
然后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赵宝珠长大了嘴,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院子人,简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这是怎么了?”赵宝珠将目光移到领头的李管事脸上。
李管事满脸焦急,见赵宝珠将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宝珠,你……你这就要去上任?”
赵宝珠点点头,惊讶之后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你们都是来送我的吗?不用这么多人都来吧,可别耽误了你们做事。”
李管事简直是有苦说不出,此时去找老爷夫人的人还没回来,叶京华不在,府里上上下下没有能拿主意的人。他们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下人,赵宝珠拿着圣旨,他们也不可能怎得将他拦住不许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额角的汗,笑容勉强地问:
“这……怎么会这么急?你看今天天气也不好,说不准午后要下雨呢,还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气再走也不迟啊。”
天气?赵宝珠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李管事是怎么看出来要下雨的?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不能等了,圣旨上说了即刻启程。”
李管事闻言一愣,再接过圣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说接旨着需即日启程。看到那几行墨字,李管事脑中轰隆一声——坏事了!这次是真坏事了!
不管叶家有再大的权势,这圣旨盖了印,也写上了赵宝珠的名字,那就再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这中间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但这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解决地了的。因此看着赵宝珠往府门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尽力劝说他多带上点儿东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带这些东西啊,你现在就要走,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怎么收拾得齐整——”
赵宝珠闻言转过头,对李管事笑了笑,轻松道:“哪里就那么麻烦了?不必担心,衙门给了我五两车马费。”
“五两?!”李管事简直要疯了,尖着声音道:”五两够什么!”
赵宝珠一怔,接着笑得更加开怀,道:“买匹老马,一辆小车,足够了。”
李管事保持着张开嘴的姿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赵宝珠转过身去,他赶忙命令小厮去后院牵一匹马和马车来。
待小厮飞奔去将东西都准备齐全,拉着马回来时,便见李管事和赵宝珠在府门口拉扯。
“真的不用,诶、李管事——”赵宝珠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叶府的马和马车:“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们对我的照顾我已经无法回报,如今我派了官,哪里还有再这么麻烦府上的道理?”
叶府的马不说是五两,恐怕五十两都买不下来!马车就更不用说,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个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远比去益州的顺畅,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到。也许都用不着马,买头健壮些的驴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来了:“哎呦我的爷,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赵宝珠态度很坚决,他转过头,严肃地对牵了马来的小厮道:“你回去吧,我绝不能收。”
小厮登时愣住。不知是因为赵宝珠手里的圣旨还是因为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地有些吓人,小厮竟然真的呐呐退后了两步,转身走开了。
李管事差点一头栽晕在地上。他欲哭无泪,面如死灰,见赵宝珠就要这么赤条条一个人走出叶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宝珠大惊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声泪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马,那也至少带些银钱去吧!若是让少爷知道我就这样让你出去,那我真是没脸再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赵宝珠哪里能让他这样跪着,赶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却说什么也不起来。赵宝珠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勉强收下了二十两银子——李管事本来要让他拿上二百两的银票,赵宝珠解释说若带上这两百两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连钱带马都掳去了了,李管事这才作罢。
赵宝珠将银两收好,站在叶府门口,略微怀念地看了眼头顶朱红的门楣,知道终究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弯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贵府接济,宝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与诸位辞别,但是诸位的恩情宝珠没齿难忘,只要活着一天,便定会找机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着他深深低下的头颅,就算是心中还在担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来。何须说这些、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窍改换了赵宝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红,抬手按了按眼角:“说起来,还是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赵宝珠抬起头,向李管事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写信回来。”说罢他顿了顿,接着对李管事道:“待少爷回来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状元,我很为他高兴,如此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还请他原谅。”
李管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都不敢想等叶京华回来了这府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宝珠转身走出府门,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脚,焦急地问:
“方勤方理还没回来吗?”
身旁的小厮摇了摇头。李管事’唉’了一声,摇头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这些年他们叶家就是过得太顺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总逃不过爱憎贪嗔痴几个字,早年间他眼见着叶京华活得同浮云一般,便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时候终是到了!
·
赵宝珠早已没了一开始对京城的陌生。走出叶府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贩卖车马的地方,衙门加上李管事给他的银钱足够买一匹不错的马和一顶小轿。
赵宝珠在马贩子的介绍下挑选了一匹通体纯黑的马儿,它体格健壮,且非常温顺。只要赵宝珠一抬起手便会轻轻歪过头,将长鼻子贴到他的手心处。
赵宝珠十分满意,他望着马儿温润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惯有对马匹的恐惧都消除了许多。
“就要这一匹。”赵宝珠摸了摸马儿鼻子上放短粗的毛发,偏头向马贩子问:“它有名字吗?”
马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赵宝珠摸马的动作一顿,接着转回头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从这马儿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树木般沉静的气质。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活似两颗圆润的黑色宝石,也不怕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马贩子闻言’哟’了一声,感叹道:“还是你们读书人讲究,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样!”说罢他便叫人将马匹拉去钉蹄铁,顺便上下看了看赵宝珠穿着,好奇道:“这位老爷是要去做官儿吧?怎得也不弄身好点儿的衣裳?”
赵宝珠闻言一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马贩子嘿嘿一笑:“老爷给我银子里有些是官银,做这个买卖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原来如此。”赵宝珠点了点头,遂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虽是破了点儿,但还是干净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门自会发官袍下来,我想着便不换了。”
听他这么说,马畈摇了摇头,叹道:“这年头跟老爷一样节俭的官儿可不多咯!”
就在他们闲谈之时,一阵喧闹之声忽然传来,似是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发出欢呼。
赵宝珠好奇地扭过头去看,却被繁荣的集市遮住了视线,什么都没瞧见。
马贩子在他旁边儿说:“哦,那是状元游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么?”赵宝珠闻言眼睛一亮,惊喜地道:“真的?可知他们走哪条街?”
马贩子道:“现在道儿两边好点的位置估计早都被占满了,老爷若是想看,我告诉老爷一条小道儿。您待会儿牵了马从糖饼铺旁边的小胡同穿过去,正正好穿过去到街口边上,能远远儿地看到他们走过去。”
“是吗?”赵宝珠一听更高兴了,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去都见不上叶京华一面了。遂焦急起来,待马匹终于装戴好牵了过来,他赶快跳上到马前的车辕上坐着,一边儿回头跟马贩子招了招手一边儿朝他口中所说的小巷走。
与小贩口中一样,那条小巷窄的吓人,赵宝珠不得不控制着墨林慢慢儿走,才能不让新买的马车边缘蹭到墙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长,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时候,喧杂的声音渐渐加剧,待他们终于穿出小巷,人声如同一道音墙般席卷而来。
赵宝珠在忽然浓烈的阳光下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小贩说的不错,贯穿京城的朱雀大街两边此时站满了人,鲜花与各式香囊手绢简直是漫天飞舞,但透过这么一幅繁荣的景象,赵宝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着红衣的男子。
叶京华高高坐在马上,头戴状元帽,身上穿着赤色描鹤罗袍,玉白侧脸在漫天的花瓣间一闪而过。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云而来。
红色比赵宝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适合叶京华,他站在人群中,紧紧盯着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满是骄傲。在他心中,叶京华的风华从来都是配得上万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从此谁与争锋!
赵宝珠远远地凝视叶京华的身影,气体在胸口膨胀,充满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谁,只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眼球干涩,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叶京华的身影已经远得有些看不见了。
赵宝珠知道一甲前三名还要回宫里去参加晚上的琼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闱的一众考官,皇子皇孙,甚至还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员参加。之后叶京华大概会去翰林院,圣上对他的青睐有佳,大概一两年就会放他出来做官。
少爷会去何处做官呢?赵宝珠想道。不管怎么说,应当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赵宝珠看着状元游街的人马远去,怔愣间忽得想起一句诗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是前朝一位杜姓诗人之作,还正好应了叶京华的名讳。
不知为何,想起这句诗,赵宝珠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急促的悲伤,仿佛是心尖被毒虫狠蛰了一下,刹那间疼痛难忍。
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更加绵长的失落。
他抬起眼,踮起脚再次隔着人群努力向叶京华望去,却已经看不清了。
此时,墨林偏过头来,往赵宝珠脸上喷了口热气,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满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马蹄掀起灰尘,让赵宝珠猛地呛了口气,拍着胸脯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