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赵宝珠却并不担心,他就赤条条孤身一个人,这几间屋子绰绰有余。
他走上前,准备想看看主屋里头怎么样、能不能先将就一晚,便上面推开门去。
这些屋子的木门也同府门一般年久失修,一推便嘎吱作响,赵宝珠推开门来,迎面便就是一阵飞尘粉末。他不禁皱眉闭上眼,呛咳了两声。
黄昏自他身后撒入门中,赵宝珠用手在面前挥了挥,才睁开眼来。
哪知他这一睁眼就吓了一跳——这屋里竟然有人。
之间不远处的榻上黑乎乎地蜷缩了一团人影,看身形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正贴着床脚睡得正香。赵宝珠一时怔愣,这屋里怎么会有人呢?
就在这时,不知是否是被他刚才发出的声响弄醒了,那榻上的人影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接着,他像是在模糊中忽然看到门口背着光影占了个人,动作一顿,接着骤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你你——”
赵宝珠看着那少年如鲤鱼打挺般’嗖’地一下坐起来,黑乎乎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惊恐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
赵宝珠皱起眉:“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你是谁?在这县衙里做什么?”
那少年愣了好半响,接着忽然从床上蹦下来,拿起一跟枯树木棍指着赵宝珠瞪眼道:“你出去!退后!”
赵宝珠这下是真惊诧了:“你干什么!”他没退后,厉声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穿着身粗布麻衣,看着十二、三岁的年龄,身量不高却分外很结实,颇有架势地将木棍在面前挥舞,抬高声音道:
“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定是官府派来的、要赶我走!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
赵宝珠看他满脸涨红,一副听不进去话的样子,怕他用树枝子伤到了自己,拧眉道:“我没说要赶你出去,你冷静一点,先把东西放下。”
那少年自是听不进去,见赵宝珠堵在门口没有走得意思,怒喝一声,竟蛮牛似的冲了过来。
这小子!赵宝珠高挑起眉,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少年的臂膀,脚下往他的后膝一踹,当即把人按在地上制住。
少年’哎呦’了一声,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两臂都被折在后头,动弹不得了。
赵宝珠哼了一声,呵道:“撒手!”
随即往少年手腕上一按,少年吃痛,立即将木棍扔下了,嘴里吱呀乱叫喊疼。赵宝珠竖起眉毛,呵道:“服不服?”
少年疼得眼泪汪汪,赶忙讨饶道:“我服、我服了!大爷、大爷求您放开我——”
赵宝珠冷哼一声,放开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少年站起来,像是被他打疼了,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感到赵宝珠在看他,立即低下头用袖子抹脸。
赵宝珠一看,便瞅见他袖子上有好几块补丁,心里便软了软,缓声问:“疼了吧?怎么话也不问一句便打人?”说罢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道:“你可是这里之前的下人?”
那少年本来兀自哭得伤心,一听这话动作顿住,惊讶地抬头道:“你……大爷怎么知道?”
赵宝珠笑了笑,道:“随便猜的。你对这地方如此熟悉,穿的也不像是乞丐,便觉着像。”
这少年虽是落魄,但整体还是干净的,身上的衣裳虽是粗布麻衣,却很厚实,也有些样式,不像是流民乞丐随地捡来的衣裳。
那少年惊讶地长大了嘴,没想到这个忽然闯入的陌生人会这样聪明,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我……我是之前伺候县老爷的。”
赵宝珠问:“我听闻县老爷可是两年前就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撇了撇嘴,敛下眼道:“其他人都走了,那些黑心肝的拿了我的遣散银子,我没地方去,又没钱,不待在这儿就饿死了!”
赵宝珠闻言了然。看少年的年纪,两年之前更小,但凡遇事定是争不过其他成年下人的。但凡有利可争,便定有仗势欺人之事。
他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此时也不哭了,黑而圆的脸上眼睛转了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知老爷是何方神圣?”
闻言赵宝珠勾了勾唇角,小孩儿还挺机灵的,解释道:“我是新上任的县令,你既没地方去,不若就留在这儿继续帮我做事,可好?”
听了这话,少年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你、你说你是县令?!”
赵宝珠点了点头,挑眉道:“怎么、你不信?”
少年瞪着眼不说话,他是知道有个新县令要来的,几日前还有州府衙门的人来将大门上的锁拿开。他怕被人发现,翻墙出去在外边儿等到官府的人都走了才又从狗洞里钻回来。
但是这人就是新县令?少年很怀疑地盯着赵宝珠,此人看着比他大不了两岁,身材清瘦,面色白净,看着像是个文弱书生。虽然刚才被他一招擒拿手抓得很疼,但少年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新的县令老爷。
赵宝珠见他神情,也懒得费口舌,直接将派职公文、官袍官印记拿出来给他瞧:“现在可信了?”
公文官印这等东西可是做不得假的,少年这才信了他的话,噗通一下子跪到地上将头往地上磕:“阿隆拜见县衙老爷。”
赵宝珠一个没拉住,少年跪倒在地上砰砰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还请老爷宽恕小子有眼无珠之罪。”
“哎呀。”赵宝珠赶忙去将他拉起来:“地上那样脏,快起来。你不认得我,不知者无罪,没什么需要我恕的。”
少年是个皮实的,头磕得那样响,站起来额上却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赵宝珠。主屋中没有烛火,灯光暗淡,赵宝珠便把他拉到主屋中,在堂上坐下,准备好好询问一番: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赵宝珠一边儿问,一边儿将包袱中的东西收拾出来。然而许久都为得到回复,他疑惑地偏过头,便见少年正满脸惊异地盯着他,目光凝在他面上,神情有些痴呆。
赵宝珠拧起眉,道:“盯着我看干什么?问你话呢,我脸上有花不成?”
少年这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方才屋里没有烛火,赵宝珠又背光站着,看不清楚相貌。现今坐在堂上,明亮的烛光往他脸上一照,少年差点儿惊愕地下巴都掉下来。只见这位县令老爷面白如玉,两腮似雪,柳眉如黛,长睫小扇子般掩着双猫儿眼,端的是一副美人儿模样。
第50章 百姓
这……这位老爷长得也太秀气了些!少年腾地一下脸都红了,觉得这位县令老爷比前些时候尤家娶亲时,戏台子上头演旦角的戏子长得还美。
他刚有这个想法,就心中猛地一颤,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用戏子与县老爷比较!真是该死!
“我……我叫阿隆。”他飞速低下头,再不敢看赵宝珠的脸,嚅喏道:“兴隆的隆。”
赵宝珠奇怪地看了他,终是收回了目光,拿笔于宣纸上将他的名字写下:“姓什么?”
少年低着头道:“没有姓,我小就被人牙子买到这儿来了,不知姓什么。”
赵宝珠笔头一顿,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道:“那我便还叫你阿隆。”
阿隆胡乱点了点头,哪里还听得进去赵宝珠在说什么。满心满眼都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长成这般模样的男子,又想这样玲珑的人物怎么就落到他们这穷乡僻壤来了?使他到这儿来的人也着实是恨得下这个心肠。
赵宝珠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将手下的契约写完,盖了印,递到少年面前给他看:“你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再改。”
阿隆闻言,这才缓缓抬起头,还是不敢抬头看赵宝珠。他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打头便看到了「生契」两个字。元治朝有生死两种契约,「生契」是有期限,两年一续、三年一续,到时守契者便可跟契主商量,谈得好能涨些工钱,谈得不好便不再续约。而「死契」便霸道了。一旦签字便是定死了的,只有契主将守契方赶出去,或是两方中哪一个死了,才算是作罢。
阿隆被人牙子卖到无涯县里时,跟上任县令签的便是这死契,本是要为这县衙老爷效力到死的,幸而这县令老爷先去了,他便成为自由身。虽然不必在像以前那般被其他大些的下人朝打夕骂的,却也没了工钱,这两年阿隆都是靠县衙仓库里陈年剩的粮食,加之时不时出去讨些别人不要的菜心碎豆腐什么的,这才活了过来。
然而现今赵宝珠拿给他的生契上竟明白写着,每月工钱三贯,吃住都在县衙,逢年过节还能再另二吊赏钱,生契三年,续约之事再议。
阿隆一看便瞪大了眼,拿着契约的手都在发抖。三贯钱!他在老县令手底下时一月只有半贯钱,每每还有被那些大点儿的小厮丫鬟们占去不少,他正是长身子的年纪,每月的钱只够买些吃食贴补,不至于饿肚子罢了。连县城里最赚钱的典当铺里学徒的小厮每月也只有一贯钱,没成想赵宝珠一出手就是三贯!
“这……这……”阿隆一边惊喜,一边又不敢相信如此好运能砸到自己头上,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抬头希翼地看向赵宝珠:“老爷、老爷可是当真的?”
赵宝珠温和地看着他:“自然当真。”
他到底这一路上省吃俭用,李管事临行塞给他的二十两还原原本本地放着未动,还有各处官府派下来的银子,因此银钱上还算宽松。如今他看着阿隆高兴的模样,直想起自己在叶府上头一次拿月钱时的场景。叶府上下如何待他,他看在眼里,到底是学了些东西,现今也懂得厚待下人。
他说罢,拿出一吊钱来递给阿隆:“这些钱你先拿去,明儿早去买些安置的物什,我看你的衣服也穿的久了。”
阿隆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略黑的脸涨红,跪下去便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谢老爷隆恩、谢老爷隆恩!”
“唉。”赵宝珠赶忙去拉他:“怎么动不动就要跪,快别跪了。”他也是头一次当官,以往都是跪别人的,现今阿隆跪来跪去,他还有些不习惯。
阿隆登时成了只快乐的小犬,围在赵宝珠身边打转,殷勤地又是为他张罗吃食、又是打来水给赵宝珠擦洗。赵宝珠眼瞅着都觉得他背后随时要伸出条大长尾巴来,在空中画圈了。
今日天色晚了,没时间再好好收拾,主仆两人便把主屋和侧边儿的厢房收拾出来,再将陈年老被褥挑出来个新些的,和被将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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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宝珠一睁眼,便闻到了空气中的柴火味。
叶府上的后厨与前院隔得远,赵宝珠自搬入瑞来院后边再也没闻过这样的气味。如今骤然闻到熟悉的香气,还有些怀念。往日在家里,他也是日日闻着爹爹烧柴火的味道起床的。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自榻上爬起来,刚坐起来就’嘶’了一声。这里的床榻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木料,自然比不上叶府里上好的红木、楠木做的床榻睡起来软和。被褥里泛着潮气,也早都不松软了,赵宝珠睡了一夜起来是腰酸背疼,夜里还多梦,起来眼里酸涩无比。
赵宝珠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起来,暗中摇了摇头: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这把骨头已被叶府的金香玉露泡软了!
赵宝珠擦了擦额上睡出来的冷汗,换上官袍,这才走出去。只见前厅里阿隆已烧好了饭,桌上有摆着一大盆糙米粥,一小碟拍黄瓜,两个白面馒头。一席早饭半点儿荤腥都不见,跟叶府里下人吃饭的席面儿比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赵宝珠见了,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往日在家中也是这么吃的。如今见了,才觉得脚终于落在了地上,往日中叶府的锦衣玉食到底像个幻梦,离他而去了。
“老爷,快坐下吃。”阿隆殷勤道。
赵宝珠便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却见阿隆还杵在一边儿,便抬眼问:“你怎么不坐下?吃过了?”
阿隆全没了昨日拿木棍儿威胁他的狠劲儿,像只温顺的小犬站在一旁,腼腆地笑了笑:“我等老爷吃完了再吃。”
赵宝珠看他一眼,拿筷子头往桌边二敲了敲:“分得那么清做什么,坐下吃,吃完了还有事儿给你干呢。”
阿隆闻言一顿,小心地看了眼赵宝珠的脸色,见他是真心说这话,才缓缓坐下来。还不敢吃桌上的白面馒头,只敢扒拉面前的糙米粥。赵宝珠遂拿了个馒头塞给他:“吃吧,还要我请你不成?”
阿隆接了馒头,很感激地看了赵宝珠一眼,心想这新来的县令老爷真是人长得美,心也善。难不成进士老爷都是这般?看来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话还真是有道理。
两人相识仅仅一天,阿隆心里对赵宝珠已然生了敬仰之情,撕了块儿馒头塞在嘴里,精致麦面儿的香甜滋味在嘴里散开,阿隆鼻头一酸,两行泪就从面上滚了下来。
赵宝珠吃着吃着,就见他哭了起来,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正吃着饭呢,你哭什么?可是没吃饱?那这个你也拿去吃。”
阿隆急忙拿袖子擦干了泪,嘴里含糊着推拒:“不、不不——我就是太高兴了、我好久没吃过白面儿的馒头了。”他抽噎着几口将馒头吃了,含泪仰慕地看向赵宝珠:“老爷待我真好!”
赵宝珠闻言,吃饭的动作微微一顿,半响才低下头继续喝粥:“这就算待你好啦?”
阿隆没听出他声音里丝缕的惆意,用力点了点头:“老爷是好人。”
才刚认得他就说这话,赵宝珠弯了弯嘴角,瞥了正憨吃憨喝的阿隆一眼,还是个小孩子呢。阿隆性子活泼,吃着饭还要好奇地问赵宝珠:“老爷你是自京城来的?京城是不是很大?”
赵宝珠喝了口粥,点了点头:“是。大极了。”
阿隆又问:“有很多人吧?街上的人是不是都穿着丝做的衣裳?”
“那倒也不是。”赵宝珠道,接着想了想,又道:“有钱人家都穿丝制的衣裳。”
叶京华给他穿的衣服无一不是上好辰蚕丝料子,夏天穿来透气又爽利。
闻言,阿隆极艳羡地叹息一声,道:“真好啊。”说罢又问:“我还听闻京中的贵人都吃什么人参肉桂、燕窝鱼翅之物,可是真的?”
赵宝珠想起叶家的餐桌上的席面,点了点头。
阿隆双眸闪烁,像是魂魄已然飞到那京城中去了,艳羡道:“一定是我们这些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味道。”
赵宝珠闻言一顿,抬眼夹了块儿拍黄瓜:“那倒也不一定。”
阿隆立即两眼放光:“老爷你吃过?”
赵宝珠点了点头:“吃过燕窝,没什么意思。”
叶京华非要他吃,吃了也觉不出什么味道。赵宝珠暗暗想,还不如面前这碗糙米粥好。
阿隆茫然地’哦’了一声,心想那比金子还贵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呢?同时悄悄地打量赵宝珠——虽认识的时日短,他却已然察觉出赵宝珠不是简单的读书人。先是那通身的贵气便不一般,还有穿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