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资县县令为之一震,心下的火忽然熄了——因为他察觉到赵宝珠心里的气比他更大。看那架势,若不是桌子是上好木材制成的,说不定刚才那一下就得将桌面磕破了。
堂下一时无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再触赵宝珠的霉头。
此时,上首的叶京华自赵宝珠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淡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叶京华一发话,众人皆抬起头来,当然没人敢接这个话,纷纷站起来一阵推诿。
然而叶京华也就是说说罢了,他抬着眼,静静看着众人说场面话。
在场县令虽为官多年,但到底只是地方官,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看着叶京华的脸色,竟然连场面话都不太说的下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出几息,堂上便重新安静下来。
待众人都讪讪坐了回去,叶京华才敛下眼,微微向后靠在座上,平静道:“今日为何召你们前来,诸位应该心里清楚。”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众县令本就心虚,听了这样没头没尾、冷冷淡淡的一句话,更加惴惴不安。坐的最远、也是资历最老的安县县令站起来,朝叶京华拱手道:“知府大人召我们前来,想必是为了罪人陈斯一事。”
现今陈斯只是被监禁,尚未被判罪,然而他一开口就将陈斯打成了罪人,对叶京华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叶京华闻言,并未说好与不好,只是道:“继续说。”
庆县县令小心抬眸看了一眼,未从叶京华脸上看出喜怒,将身子俯地更深了些,极尽谦卑道:“今尤家勾结官府,兼并土地,强取民财,贪赃贿赂,草菅人命——等等罪行大白于天下,我等皆震撼惊愕。知府大人亲临,雷霆手段扣下陈氏罪人,我等皆欢欣鼓舞。此事生于青州,我等愚人却并未察觉,实有失察之罪,还请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话先赞美了叶京华,又贬低了自身,听起来很妥当。然而细想便知他是用一个’失察之罪’将在场众人都摘了出去。只要叶京华开口应下来,照着这个责罚,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们只是失察,而不是陈斯同党。
叶京华没说话。
庆县县令弯着腰,拱着手,几息过去,额头泌出冷汗。
他说到这儿,另一边的岐县县令忽然站起来,朝赵宝珠俯身作揖:“我等也得向赵大人道喜!幸亏有赵大人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以雷霆手段捉拿了那尤氏一族,肃清贼乱,才有现今真相大白之日——”
由他带头,众县令皆站起来,纷纷朝赵宝珠道谢。
若换个面皮浅的,见这么多’官场前辈’都拉下脸来如此谦卑地道歉,也许就禁不住脸软应下来了。可惜赵宝珠对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脸硬心烈,他冷眼看着众人急于巴结的嘴脸,眼眸逐渐透出怒色来——
这些老匹夫!真是个个都狡猾如千年狐狸,姿态放得如此低,说的话看似真诚,却都是在打边鼓,一点儿没往正事上说——
赵宝珠心头窜火,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有点儿想直接冲面前这人头上扔过去。
然而他到底还存着一丝理智,知道朝廷命官打不得,至少不能在明面儿上打。
赵宝珠心里的怒火水涨船高,压着没发火,憋得眉尾直跳。
幸好叶京华清泉一般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行了。”
众人行礼的动作一下子停住,齐齐看向叶京华。只见他侧过头,召来侍候在一边的阿隆,将一叠公文递给他,低声吩咐:“将这些交给各位大人。”
阿隆乖顺地应下,走下高台,将手里的公文一本本分给各位县令。
人手各个一本,只除却资县县令。
见阿隆递出去最后一本,资县县令登时面若金纸。
不过拿到了的也没好到哪去——几个县令翻开一看,只见上面逐条列出了各县往前十五年的生丝税收缴纳实辆,何人查收,又是何人签字画押,运往京城,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若说之前只是不安,现在他们则是真的自觉大难临头,面色灰白下来。
他们原先虽也想过叶京华是否会查到生丝这上头来,可却实在没想到叶京华动作会这么快,要知道这些生丝税务乃是陈年旧账,青州一州之地,各类账册如何繁杂。而上任县令陈斯为了受贿而从中作梗,糊弄添减之事也颇多。叶京华上任才几天?竟然就把数目都给全数理清了出来——
不仅是各县县令,连赵宝珠见状都暗暗吃了一惊。叶京华这几日都跟他在一处,连州府衙门都未回过,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工夫?
不过这事发生在叶京华身上,倒似乎也不稀奇了。少爷向来是这般运筹帷幄,望情知事,不必亲临,便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赵宝珠在这边儿想得出神,另一边儿,各县令却是方寸大乱,顿时跪作一团,磕头如捣蒜。
他们算看清楚了,叶京华此次是有备而来,此刻再不求饶,估计明日这些罪证就能递到巡抚大人案上。更有甚者,若是叶京华直接交给他那个宰相老爹,那说不得他们就要掉脑袋了!!
“求知府大人恕罪!”
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个个都鬼哭狼嚎、涕泗横流,场面很是滑稽。
赵宝珠在旁边儿看着,忍不住落井下石:“现在不说不知了?我还当您们诸位年老体虚,该忘的都忘了呢。”
众人闻言哭声一滞,脸色一阵青白。赵宝珠这话说得太损,是在讽刺他们方才还在说什么不知之罪,现今看到罪证又麻溜磕头求饶,被这么个小后生如此讽刺,众人皆是心肝抽疼。
叶京华也听见了,看了赵宝珠一眼,接着收回目光,道:“都起来吧。”
众县令闻言,还不敢起来,待叶京华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略一顿,这才麻溜地一个个爬起来。
待人都站起来了,叶京华才淡声道:
“我初来乍到,于政务不熟,才疏学浅,若有错漏之处,还请诸位多担待。”
众人一听这话,皆是一懵,茫然地看向叶京华——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若说新科状元,世代书香门第的叶京华才疏学浅,但这天下恐怕没人敢说自己识字了!
然而接着,他们便听到叶京华接着道:“虽我德行尚浅,但身负皇恩,做事不可不谨慎,往后于生丝税赋一事,还得按律法行事,以免有所错漏。”
听了这话,众人才恍然大悟,岐县县令反应最快,立即符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此事本就该按照律典而来,往日里是我等做事疏漏,今后由大人当政,我们必定恪守历律,不敢错漏。”
有了他带头,其余人随之附和。这话就是在说今后的税赋得按照律典来,生丝税赋由各县均匀摊派。当那陈斯一倒台,他们便心知这事恐怕有变,因而虽税赋重了,却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更重要的是——叶京华言语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他们若往后积极配合,将生丝税赋老实交了,以往的那些烂账,便算作是’错漏’——
有这台阶,众人立马顺坡下驴,反复跟叶京华保证今后会恪守税律,就差赌咒发誓了。
叶京华静静听了,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待众人说的口干舌燥,才道:
“——诸位有此心,吾心甚慰。”他声音平淡,说完了场面话,话锋骤然一转:“可先前之错漏不除,终是显得突兀,若是上官问起啦,不知该如何作答。”
众人声息又是一滞,将这话在心中转了两圈,这才品出些味道来——这是在向他们追缴以往亏空的税赋呢!众人顿时心头一沉,面皮发紧,那可是近十年之生丝税赋!现今要让他们补,哪里来得那么多丝?况且丝不是都由无涯县交了吗?到底是不缺朝廷的——
但这话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在官场之上、能用钱粮摆平之事,都算不得大事,若是此事不能摆平,彼时东窗事发,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几县中最为富庶的岐县县令率先狠下心,咬了咬牙,道:“往年所缺漏之数,下官定按数清缴!”
他一发话,其他人不说也不行了。众县令便一个接着一个咬牙向叶京华交了老底。
“嵡县愿补上亏空。”
“凉县——”
“理县——”
众县令答了
然而待他们都说完了,叶京华也未表态,而是转向了赵宝珠:“赵大人,此事你是苦主。”
众县令听到这句话,登时愣住了,没想到叶京华竟然连在处置上都要问赵宝珠的意见。他们虽然惊异不平,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说不出什么,齐齐转脸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端坐于座上,闻言,他微蹙起眉,手扶在额角,眯了眯眼:
“此事不妥。”他盯着众县令,放下手,眉头紧皱着道:“若现在才来追缴往日丝税,受苦的到底是民众。”
岐县县令闻言,眉眼一动。他倒是没想到赵宝珠会拒绝这么大一块肥肉。诚然,若要将以往近十年的丝税一气收缴,摊派到百姓头上就是重税,但是到底逼一逼、挤一挤,也就罢了。
赵宝珠不想要更好,岐县县令心中暗自欣喜,而这时,上首的叶京华却道:“赵县令可有他法?”
赵宝珠抬眸看了眼叶京华,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搭台子呢,略微思索一番,眼珠一转,心中便有了数:“想必诸位都知道无涯县近年来受尤氏一族盘剥,民生凋敝,官府深受其掣肘,许多利民之措都无法实施。本县一无驿站,二无学堂,三无水利,想要振兴民生,重中之重便是通商,办学,兴水利——”
赵宝珠转了转眼睛,首先看向岐县县令:“据我所知,外界商队到青州,都是先至岐县,若我两县可同心协力,互通有无,那必是极好的。”
岐县县令一听,面色立即一僵。话说的倒是轻巧,互通有无——若商队都去了无涯县,那他们的生意不就少了吗?
赵宝珠却似是没看到他僵硬的神色似的,又转头看向旁边的理县县令:“我听说此次童试,理县中秀才之人最多,想必于办学一事,我还得向齐大人多多请教。”
赵宝珠就这样将在场的县令都点了一遍,众人听下来,皆是心惊——这赵姓小子竟然对州内各县的状况如此了然于心。
要知道他们此前虽未与赵宝珠直接见面,在听闻他似是对尤家有所不满之时,心中大多都是轻蔑的。一个毛头小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上来就想那世族乡绅开刀,必然不能长久。众人带着嘲弄的态度,都不想与赵宝珠扯上关系,只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将事情做成了!
原本众人以为,赵宝珠是凭着一腔血勇擒住尤二尤三,然而如今一看,似又不全是。
众人心惊之时,赵宝珠将各县优劣点了个遍,最后心满意足地总结陈词:“过往之事不可追,但今后之事,还需各位多多襄助啊!”
听到这话,众县令差点将眼珠都瞪出眼眶。个个目光差点将赵宝珠的脸皮剥下来——这赵姓小子不仅无礼,竟还如此狂妄,说是狮子大开口都是低估了他!
要知道往年之丝税虽多,可也有定量,付完这一笔,他们两清。
可这襄助发展一事不仅没有上限,还极其繁琐复杂,虽长久来看有利于民生,对各县县令却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这一帮得帮多久!
赵宝珠说罢,众人一时沉默,都瞪着赵宝珠,谁都不想接这个话。
然而此时,上首的叶京华又适时开口:“此法甚好。”
他一开口,众县令齐齐抬头,见叶京华夸过赵宝珠,便转过眼,目光不冷不热地笼在他们头上:“诸位觉得如何?”
众县令能怎么说?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赵宝珠真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这位叶二公子分明就是来给他撑腰的!人家摆明了是站在赵宝珠一边,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甚至不提叶京华的身世,他们都没什么话好说。
众县令一连串地俯首附和:“此计甚好,甚好——就按赵大人说的来。”
到了这时,叶京华面上也没露出什么满意的样子来,只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淡声道:“既各位大人愿鼎力相助,便请回去后各拟公文,一一详述各县愿如何襄助无涯县,彼时我一同上奏。”
听了这话,众人差点儿没把牙咬碎——都不敢把头抬起来,生怕自己狰狞的面孔被叶京华看了去。
这位叶二公子实在是太厉害!才将将及冠的年纪,竟然于为官之道就如此纯熟。
要知道这种口头上的约定,虽这时说了,彼时出了无涯县,回了自己的地盘,再问起来一问三不住——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然而由叶京华这么一说,忽然就变成他们自愿援助无涯县。并且还要作为公文写下来,只要这公文被递到了巡抚处,今日的口头约定一下子就成了青州之集体新政,到时候再想抵赖,可就是渎职了!
众县令登时心中泛起苦水,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应下来。只恨这叶二公子对官场的弯弯绕绕太清楚,将他们的后路全数堵死,一点儿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叶京华看了众人一眼,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现农忙之时,想必诸位也政务缠身,便都回去吧。“
这时候倒是想起农忙来了,话是说的很好,实际意思就是事情谈妥了,赶紧滚。
但叶京华叫他们滚,众人也不得不滚。县令们朝叶京华作揖道别,一个二个神情都很勉强,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几句了。然而赵宝珠的面色却由阴转晴,一改来时的高傲,竟笑盈盈地起身一路将他们送到门口:
“诸位大人慢走。”赵宝珠满面笑容,亲热地捉住岐县县令的手,眼里尽是真诚:“我年纪小,不通礼数,今后还需诸位前辈多多教导。”
岐县县令面上的假笑都快绷不住了:“呵……赵大*人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
“诶,这么见外做什么呢?”赵宝珠仿佛没看到岐县县令的勉强似的,道:“若诸位不齐,往后叫我一声赵小子便是了,大家都是同僚,往后要多多联络才是啊!”
谁要跟你联络!
诸县令皆是咬牙,此次一见面,他们就差点剥下去一层皮,再多见可还了得!
众人心中不忿,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和赵宝珠一阵推诿,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衙门外。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一直被隐隐约约隔绝在对话之外,晾了许久的资县县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珠转了转,似是觉得没人注意到他,竟然想要趁机跟着其他县令溜走——
“砰!”
他脚一动,两柄庭杖登时出现在面前,横在离他鼻尖不出一寸处。
“啊!”
资县县令受了惊吓,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满眼惊恐地瞪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高大衙役——
这时,一道如空谷冷潭般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