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醉
水光粼粼印着小男孩的脸更白了几分。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你,你先放开我啊,你不让说的,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这池子看起来可不浅,对水有阴影的祁岁桉为他捏了把汗,但明显他们话中是有事情瞒着他,所以他打算再听听看。
陆潇年暗了暗,“那他醒后问了什么?”
“问……”小暮冬想了想,“问了阿娘。”
“你告诉他了?”
“没,但是他好像很感兴趣,二哥,你不觉得他很像我阿娘么?”小暮冬眼睛倏地睁大闪着光芒。
“见着个好看的你就觉得像你阿娘。”陆潇年冷斥着把他从水面上拽了回来。“你要是敢给他下些乱七八糟的药,我就把你丢下去。”
小暮冬的脚落在砖面上长出一口气,立刻无辜地连忙摆手,“没,没,我这不没来得及吹就被你发现了嘛。再说我是看你们三个气氛那么尴尬,我就想着把你们直接都毒晕过去,把这一段跳不愉快的回忆过去嘛。”
忽地又一阵劲风,暮冬刚站稳的脚又再次离了地,他的瞳仁倏地又变大,“我错了,二哥!”
“你再不出来救他,我可松手了。”陆潇年忽然扬声。
祁岁桉微微一滞,从藤萝后走了出来。
“想不到堂堂大将军会威胁一个小孩子。”
小暮冬转头看到祁岁桉,眼睛忽然亮了一瞬,“大哥哥,救我!”
怕归怕,但祁岁桉知道这孩子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
果然陆潇年朝他睨过来一眼,挑衅般缓缓松开了手。暮冬最怕水,一双脚落了地才敢喘气。而这次小暮冬一个字都不再敢多说,朝祁岁桉偷偷吐了个舌头就飞速消失了。
“怎么突然跟个孩子较上劲了?”
陆潇年冷哼一声,“就这孩子一个不小心能毒死一城人。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你此时都不知道你姓甚命谁了。”
闻言,祁岁桉暗暗心惊,转头朝那小孩离去的地方瞧了一眼,默默把那个糖人扔了。
一弦玲珑的弯月斜垂在半空,这被高墙围起的庭院让人有种不知身处何所,今夕何夕的错觉。
“聊完了?”陆潇年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去看他。
祁岁桉默认。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方才那一抱已知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因为有一样东西,实在不一样。
见他不置可否,陆潇年眸光隐晦,偏头朝他望过来,“人见了,也摸了,殿下是不是满意可以走了?”
“你和凌霄究竟是什么关系?”
陆潇年瞥了他一眼,抬指点了点胸前,“我这还有你送的毒呢,可没心情陪殿下在这月下谈心。”
“我都听到了。”
祁岁桉漫不经心地靠在池壁,轻悠的声音里却满是威胁。
“听到了什么?”陆潇年凝眸偏头。月光倒影,水光恰停在祁岁桉微微扬起的喉结上。
“什么所行之事、里面的笨蛋,”祁岁桉薄唇微勾,“哦,还有……复仇。”
一缕风吹开拂在祁岁桉面颊上的碎发,祁岁桉侧头觑了眼陆潇年,笑意淡淡,“总有种感觉,我醒来的时机,甚是巧妙。”
陆潇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转身注视着眼前这一池春水,沉默不言。
有种隐隐的猜测此时在祁岁桉心中渐渐形成。
这个院落不大,但是并非寻常人家能有的,且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过的,墙边修剪整齐的藤萝,路边一丛丛冒芽的野菜,还有这一池水。水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绿藻浮萍。
月光朦朦胧胧地映在水面上,而立在池边那肃杀的人,脸上竟也被笼上了一层柔光。
“这里景致不错,我倒是很想跟陆将军月下谈心。”
他眼神恣意地落在陆潇年线条冷硬的侧颊上,在水光粼粼里半明半昧。
月光不偏不倚,也一寸寸雕刻着祁岁桉的薄唇,陆潇年朝他转过身来,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一眼,微蹙眉。
一片树叶吹落轻点了下平静的湖面,被涟漪触动的不止是原本平静的水波。
阒然幽静的空气里,响起陆潇年略哑的声音。
“怕要让殿下失望了,”他的视线挪向那片水光潋滟的唇,耳边是空空荡荡又嗡嗡作响。“你我无心可谈。”
第0018章 狡黠
“你我之间,可谈私仇可谈国恨,唯无心可谈。”
风很轻,好似一下下在轻抚着柔波,不费什么力水面就漾起涟漪,一旁几枝抽新的枝桠倒映在水中,被风一吹变得曲曲折折。
陆潇年眉眼漆黑地与祁岁桉对视。
静默许久,微风吹落一片叶子,祁岁桉收起目光,眼神微阖着闷笑了一声。
“倒是也没错,那就谈谈国恨吧。”
站累了,祁岁桉看到水池边的葡萄架下有一方石桌,便离开池壁走了过去。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而他只穿着一件中单衣,不由地将领口拢了拢,声音清冷如水:“敢问陆将军,安邑地势易受难攻,我军军备充足,为何要弃城而逃?”
如此温柔的夜色下讨论这么厚重的话题,显得颇煞风景,一只雏燕扑棱了几下翅膀逃走了。
此刻两人的距离算远,夜色教人看不清神色,只望了眼那截月光下更显白皙的脖颈,陆潇年收回视线,望着面前的水波纹缓缓开口。
“这里是陆家私宅,只是无人知晓。”
这忽然所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令祁岁桉目露疑惑,微微偏头望向靠在水池边的陆潇年。
“他们……”陆潇年的声音断了断,“自裁是为了警示我,拦住我不让我回来。”
这座位于城外山脚下普通得再能普通的小宅院,是他幼时常来的地方,而这池子就是为惧怕盛京酷暑的母亲而造。
“自我带兵开始,他们便很少写信给我。可能陆家上下死在战场上的人太多了,他们将生死看得很淡,觉得以信托思,还不如梦里相见来得畅快些。可是,去岁年末,我却接连收到两封家书。”
“第一封家书,是安邑被大雪围困的第十五日。军粮久久未到,百姓余粮见底,我开仓将仅剩的军粮分与百姓。而家书上,父亲寥寥几字只道家中皆安,勿念。”
陆潇年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
“第二封,是匈奴大军压境前,对方得知我军粮草不足意图一举灭城,而此时我却收到了皇命,皇上命我立刻回京并派了西北厢军副都指挥使来接替我龙武卫。”
陆潇年一连三封奏折上书,战前换将乃为大忌。他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疑心是有人假传圣旨。但不料却石沉大海。
但就在等不来皇上的命令之时,却收到了第二封家书。
“家书上还是说一切都好,勿要挂念,但却在信末提起了这座小宅,说池里水都脏了只等他战事罢了回来清理。”
当下他便知,京中出事了。
父亲提到那池子说让他清理,其实是反话。他们的意思是水已脏透,清理不净 ,让他不要回来。
果然不久就收到陆家满门被抄,陆侯夫妇下狱的消息,理由竟是陆潇年违抗皇命,有谋反之心。
这就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
“陆家三代人多半皆殒命沙场,兔死狗烹,历朝历代的开国武将哪个逃得过这样的下场。”陆潇年冷哼一声,“可国难当前,这盛京之中有几人当真在乎那远在天边、不知姓甚名谁、年龄几何的百家之姓。不就是想要夺我陆家手中这柄利剑么,我拿去亲手葬了也不会落在那群脏人手中。”
“所以你才弃城?”
“是不得不弃。”
“为何?”
“因为粮道被烧,粮草断了整整三月,军粮已经分完,可还是有一批批人饿死。”
知道这样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用安邑舆图拿去与凌云阁交换粮食。这座城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唯一活下去的办法是他们要尽快带着百姓向后方黑儿堡撤离。
可不料在中途遭遇伪装成匈奴的军匪,一场恶战死伤无数,而陆潇年在逃回盛京的路上就被抓了。
“那也许你确实不该回来。”
陆潇年蓦然回头,“也许,但也不亏。”
从那片幽黯但隐有火光的眸中,祁岁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种猜测变得逐渐清晰。
祁岁桉双手按在石凳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他查看过,兵粮明明按时出了库却送不到前线,这其中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想到日前去看祁盈,祁盈的一番话让他有了新的猜测。
那日一听是他的声音,祁盈猛地坐起身朝他冲过来。
“九哥!”
“慢点,仔细摔了。”祁岁桉牢牢接住她。
“他怎么样,还活着吗?我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后见不到,太后那里也不许我去,我被瞒得死死的。”
“三皇兄不是来看过你,他没跟你说?”祁岁桉放下手上食龛。
啪的一声脆响,祁盈将发簪摔在妆台上,“我一问他,他便装醉。”
捏起被摔碎一块角的玉簪,祁岁桉看了看,“他活着,还让我带句话给你。”
祁盈瞬间瞪大眼睛,紧紧拽住他的袖袍。“他说什么?”
望着那双忽然亮起的眼睛,祁岁桉仍说得面不改色,“他说他空有一副皮囊,内里其实脏肠烂肚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他根本配不上公主,也从未对公主有过半分妄念,望公主珍重。”
“不会的,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不会放弃!”
对陆潇年的每一战祁盈都了若指掌,“那次,他率二十余人被沙尘风暴困在大漠里十几日,人人都当他们死了,但半月后他门却神兵天降出现在敌军营帐,还杀了对方的首领。”
她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还有那次,匈奴人将他们围困于地下,他们在阴沟水渠里潜伏了三日,腿上都被臭虫水蛭吸烂了,他们一动未动,直到敌人下来以为是给他们收尸,却不料被他们斩杀,解救了全城的百姓。”
袖子被她越攥越紧,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祁岁桉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还有,还有那次……”
“够了!”祁岁桉说,“他姓陆,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不会跟你有半分瓜葛!”他盯着她,眼神不容半分质疑地将她带到妆台将她按下。
“陆家为何会倾覆,因为皇后姓陆,父皇不可能再让自己唯一女儿的驸马和你们的后代子孙也姓陆。”他拾起那根碎玉簪,刺进她的发髻里。
“你尚年幼,如这簪,一次动荡并不会让你粉身碎骨,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份心意你断也得断,断不了……”祁岁桉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九哥,帮你断。”
确实,陆潇年怎么看也不会是自投罗网放弃性命之人。
有个声音在脑中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