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醉
凌霄疑惑,“殿下竟还有心思喝茶?”
在凌云阁的顶级刺客面前还从未有人如此神色从容过。凌霄的眼神抛向陆潇年,却见陆潇年也掀袍坐了下来。
“上茶,都聋了么?”
这次不是小暮冬,而是两位衣着寻常的侍女快步送上点心和热茶。
祁岁桉悠然抬起手指,端起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
“殿下当真不怕我凌云阁杀了你么?想必九殿下的首级能值一座萃灵楼了吧?”凌霄瞪向那喝茶的二人。
“若真要杀我,方才便杀了。既然没杀,就是你们此刻不敢杀,杀不得。”
热意顺胸口滑下,顿时缓过来不少,祁岁桉伸手去够茶壶打算再续上一杯,不料指尖触到了一片坚硬。
是陆潇年抢先了一步提起了茶壶。
两人对视一眼,祁岁桉望了眼他那脖颈上还在往外渗血的牙印,心底微微一笑高抬了贵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收回了手。
陆潇年提起壶,壶嘴一转,给祁岁桉先添了茶。
凌霄又看不懂了,方才两人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他都担心陆潇年一个控制不住掐死祁岁桉,所以他才赶忙走出来,现在两人这又客气得相敬如宾了。
凌霄一时无语,还是祁岁桉先打破了沉默,“抓紧说说你们的计划吧,不然赶不及在辰时之前回去找解药,可不能怪我。”
陆潇年放下茶杯,语气坚定道,“凌霄,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想牵扯凌云阁,也不想牵扯任何人。”最后三个字,陆潇年语气加重。
祁岁桉微微蹙眉,猜测他意有所指。
“可是……”已经为此筹谋许久的凌霄并不甘心就此放弃。他还欲开口,但被陆潇年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你只要将与你凌云阁暗中交易的那份名单拿出来,九殿下就自有办法除得掉那些贪墨军粮的蠹虫,”陆潇年顿了顿,转头望向祁岁桉,“陆某说得可对,殿下?”
祁岁桉抿了抿唇,“看来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那我提个条件。”
陆潇年做出请的手势。
“我要先见一见你说的那个知道我母妃当年知情之人。”
方才陆潇年说有人清楚这件事时他就怀疑多半是个幌子。
因为他已经暗中查了这么多年,当年母妃宫中的一场大火已经将当年知情的人和有关母妃的东西全烧尽了,包括为她最后救治的御医,全都死在那场蹊跷的大火里,他不信还会有人能活着。
此趟没能找到当年那个流萤,还被陆潇年反咬了一口,但若能得到一些关于母妃死因的线索,他也不算输得彻底。
“不急,殿下是不是先将我身上这毒解了?”陆潇年笑笑。
祁岁桉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陆潇年。面上似含着笑,但双眸里却满是坚定。
见祁岁桉不肯让步,陆潇年偏头嗤笑一声,颇为无奈地敲了敲桌面。
很快后面有了动静。
祁岁桉这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低头吹开浮沫,“我现在倒是真的好奇,陆将军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凌云阁都能任你指挥。”
陆潇年眼神黯了黯,坐正身姿,把不久前祁岁桉说的话还给了他,“关于我,你不知道的还很多。”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从长廊出现。是小暮冬牵着一个老头步伐蹒跚地从后面走上来。
祁岁桉远远看到那佝偻的身影,心里便是一震。
不确定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人,他不由地站起身来,撑着石桌的上身微微向前倾,想要将人在夜里看得更仔细一些。
那老人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斗帽落下来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似是嫌他们走得太慢了,祁岁桉绕过石桌,往前走了两步。
一双苍老丑陋的手被小暮冬那双柔软白嫩的小手牵着,两只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又往前跨去几步直到走得足够近,祁岁桉才看到那与所有凌云阁一样的黑色斗帽下是一张被同样的面具遮住的脸。
祁岁桉心脏紧紧揪起,他上下吞咽了下喉咙,双拳紧握在身侧。
不知道是不是他,难道他真的还活着?可是不可能啊,那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皆能与绛雪轩的每一个人对上号。如果真的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祁岁桉难以想象这么多年他去了哪?
千言万语一时都涌来,堵在已经被阻塞的喉咙,他竟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那个他想了无数次的名字,他几乎叫不出口。
面具后的眼睛一直在颤抖,眼中聚集着浊泪,未等祁岁桉开口,便见那人噗通一声跪在了祁岁桉面前。
“老奴,见过九殿下。”
声音一出,祁岁桉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张被揉烂的纸,破碎,沙哑,需要经过仔细辨认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一旦听懂,祁岁桉眼眸骤然睁大,眼眶涌上一股酸涩。
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一点点伸向那面具。就在他要揭下他的面具之前,那只苍老的手按住了自己黝黑的面具。
苍老嘶哑的声音扭曲得像是被魔鬼掐住了喉咙,但是却十分清晰地在颤抖着,仅剩了半截的舌头含在口中竭力说清楚每一个字,“老奴面容丑陋,怕吓到殿下。”
抿了抿唇,祁岁桉喉咙被堵死了一样,致使他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只能微微摇头,按在面具上的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揭开了那个面具。
面具被掀开的那一瞬间,祁岁桉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了。他的毛孔好像全部张开,冷风趁机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灌透。
是福安乐……
母妃宫里的掌使太监,他居然没有死?
眼前之人面容苍老得像九十岁,满脸扭曲狰狞的烧伤,已经被烧得完全变了形,下巴和鼻子揪在一起,两只眼睛往两侧分开去,耳朵已经被烧化了一只,只剩一个小肉球坠在侧面。
任何人见到这样的一张脸怕是都会忍不住吓得转身逃跑甚至呕吐出来。但祁岁桉都没有,他只是失神般呆呆地望着那张脸。
福安乐以为自己还是吓到他了,便立刻将面具拉了下来,双手撑着膝头浑身颤栗,眼泪从那已经变形的眼眶里默默流下。
“殿下,是老奴没有护好娘娘,让殿下也受苦了。”
喉咙里像堵了纱,祁岁桉艰难喉结上下滚了滚也没能将它咽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能发出些许声音,那声音细微而坚硬,却让那老人泪如雨注,泣不成声。
“阿翁。”
第0021章 绝情
如今宫中福字那一辈的老人里,只剩下了陛下身边的福安贵。
当年皇上本有意擢升福安乐做内侍省的左班都知,但他居然拒绝了。外人都说月妃会魅术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药,福安乐竟在皇帝面前主动请愿,说是就要留在绛雪轩做个总领太监。
这才给了福安贵机会,在这内侍省的最高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
对于祁岁桉来说,这位老太监早已超出下人奴仆的身份。幼时于无人处,祁岁桉都是喊他阿翁,因为他是这后宫中他为数不多可信可亲之人。
而这一声阿翁简直要了福安乐的命。他泣不成声,将当日他如何逃出火场之事从头讲来,那模模糊糊难以辨认的声音让祁岁桉听了仍暗暗心惊。
“所以究竟是何人要如此赶紧杀绝?”
福安乐抬起那双混浊的眼,“老奴不知,只知道那日赶上太后宫里请了南屿郡的名角唱戏,娘娘看我们想去又不敢去,就将我们都撵了去。”
“宫里人得了娘娘准许都兴冲冲地去了,我本不愿去但娘娘说她乏了要午睡一会,左右也是无事便让我也去了。我看了一会,但心头乱糟糟的总觉得不安,又想起小厨房里吊着汤,于是就折回去了,这一回去……”
祁岁桉双拳紧攥,袖口被捏得皱巴,“看到什么了?”
“门口有銮驾,我知是陛下来了,也不敢近前打扰于是就去了小厨房看汤,不料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娘娘的呜咽声。”
福安乐越说声音越模糊,祁岁桉蹲下身贴近才听得清。“那声音不似哭声,也不似……”老太监顿了顿,在场人就都知道了,是也不似与皇帝云雨恩爱。
“但当时我没多想,可是后来想想倒像是被掐住脖子时发出的声音。”
“就只听到这些?”祁岁桉眼眶微红,声音里有些急切。
“老奴料理了羹汤温着准备给娘娘留着醒后喝,回来立在廊下候命时,听到陛下说……”
“说了什么?”祁岁桉心被揪起来。
“皇上说,说,‘到底还是你更绝情,朕输了。’
“然后皇上怒气冲冲地出来了,看到我在一旁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对侍卫说,“把这院子封了,所有人都关起来,一个人都不要给她剩!”
“再然后老奴就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嘴里堵着手脚也都被绑着,没过多久那些出去看戏的宫人也都一个个被抓了进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娘娘如何,结果后半夜就起了大火。”
回想到这里福安乐那双眼里仍有藏不住的恐惧和惊慌。熊熊火舌将几十具尸体烧得畸形扭曲,拼命想逃出去的人面目狰狞着在门口堆摞成山……简直人间炼狱。
祁岁桉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对凌霄沉声道,“谢谢。”
凌霄目光诧异一瞬,“殿下怎知是我们凌云阁……”
陆潇年插道,“能杀皇子、劫诏狱,从大火里救个太监也就不算什么了。”
祁岁桉又转头,望着凌霄,“所以你们从那时起便计划着这一天了?”
凌霄摇头,“是有人花了银子。”
“是何人?”
“抱歉,这是凌云阁的规矩,不能透露雇主身份。”
祁岁桉转头看陆潇年。
陆潇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凌云阁的人。”
祁岁桉陷入了沉思,所以究竟是何人能未卜先知一样救出福安乐,既然能救福安乐为何不能救他娘。他救下福安乐的目的,难道就是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找到这里,从他口中得知这些线索?
“也就是说,最后见过我娘的人就是父皇,只有他知道真相。”
祁岁桉双唇紧抿。
难怪他查了这么多年,只字未获。这世间也就只有皇帝能将事情瞒得如此彻底。可母妃若真是犯了大错,父皇大可直接把她按律处刑,或赐死或投入冷宫此生再不相见。究竟有何仇怨竟要连累这么多人命,毁尸灭迹做得如此狠绝?
他不由回想起那日,明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唯一不正常的,是祁盈邀他去萃灵楼同陆潇年喝酒。
那日春风熏暖,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润、清新、甜滋滋的味道,母亲抿唇轻笑将他送出宫门,偷偷嘱咐他带南河桥边席家的沙翁和北渡口的粉粿回来。
那是母亲最爱的两道南月小食。
当他提着热乎乎的小食回来,等待他的却是一具沉重冰冷的衣冠椁。他甚至都没见到母妃的尸身,整个绛雪轩被烧成一片废墟。
可能是天怜命苦人,当夜便下起了大雨,也正是这场大雨救了福安乐一命。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与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实属灭顶之灾。祁岁桉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大雨之夜,一时间身体僵住无法动弹。
陆潇年站起身,拉起祁岁桉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你想知道真相,就得有能胁迫你父皇说出真相的筹码。
“你有吗?”深眸望进祁岁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