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犯上 第52章

作者:南风不醉 标签: 古代架空

他问过多次、试探过多次,他为什么都不说他是流萤?

那个和尚又会不会也是在骗他?

他累了。

太累了。

为什么每个人的话都要去猜,真的,假的,目的,心思,他句句要猜,要用更快的速度更准确地猜。

可他现在太累了。

他猜不动了。陆潇年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再也猜不动了。

他搂紧暮冬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脚下踉跄了两下,栽到了地上。倒下时,他唇角不知被什么草划了一下,延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祁岁桉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活该老天会把他喜欢的东西一一收回,他不配拥有。他活该被骗、被利用、被报复,他自以为是的敏锐、聪慧、自控现在看来不过都是笑话。

但凡这些自以为,有那么一点是真的,他为何还会看不出,陆潇年就是流萤?

为何他还会落到此刻的境地?

暮冬被他害死了。

流萤也被他亲手害死了。

他像一只斗败的蟋蟀拖着残躯破体,走不动,逃不了,心底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阳光越来越炽热,炙烤着他。他连掀眼皮的力都没有,也许他的结局就是躺在路边被一只鸟一口吞进肚子里吧。

也好。

一起死在这,倒也不错。

最后他想起陆潇年好像曾说这样的话,心揪疼地呼吸不上来。

*

轰隆隆,马蹄声贴着地面,细碎石砾像是在震动的鼓面上小幅跳动。 眼睛缓缓睁开一道缝,就看到了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陆潇年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被血糊住的双眼令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像沐浴在如血残阳里。

乌黑长发飘散,周身朦胧罩着金芒。一道细长的跌跌撞撞的身影撑开了他眼中的天地,但越来越小,成了一个模糊的,颠倒的,移动的黑斑,渐渐消失在光晕间。

他不想让他消失。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夜间失去了他最敬爱的二叔,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无数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失去了追疾,失去了家。

在这场浩劫里,他只剩下了他。

那是他唯一能捞住抱在怀里的东西,是支撑他想活下来的一点念想。

他不能连他也没有了。

像个刚会抬头的婴孩,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倔强地往前爬了一下,然而剧痛立刻袭来,骨头好似在体内被碾碎的渣滓,而皮囊的唯一作用就是包裹住它们,不让它们难堪地散落在外。

不远处就是倒下的追疾,一道深痕将头和身体分开,只有鬃毛还勉勉强强地连着。追疾的四蹄还在微微抖动,腹部一鼓一鼓,还没有彻底断气。

陆潇年继续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一双僧靴占满了他整个视线,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你的血脉都已被我封住,莫要再动,再失血就真的没命了。”说完,竺空迈步来到追疾身边。

“若我没记错,这匹马叫追疾吧?”他蹲下身,将马头和马身拼回到一起,将马头挪到陆潇年抬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然后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当年你二叔和你大哥在草原上三平匈奴才得此一匹昆仑雪王。它极通灵性,日行千里,但却无人能驯,后被匈奴人窃走,险些死在火海之中。最后还是公子不顾性命冲进火海将它救出。”

噗呲一声,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袭黑衣的竺空身上一滴血都没有,看追疾彻底不再呼吸,他才拔出插在追疾心脏上的刀。

陆潇年的心脏跟着一阵绞痛,但它终于不再痛苦了,这点他还是感谢他的,因为他看出了自己要做什么。

竺空将刀插进土里,双手合十念了一段超度经文。

陆潇年抬手就摸到了追疾的脸,想起它被围困那日。它眼神慌张无措,马蹄在原地踏来踏去几次想冲进火海,但哪怕火舌已将他胸、背上的鬃毛烧糊,但它也没放弃。

可能就是那种倔强的眼神触动了他,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

经文梵音回荡在这半山腰间,忍着痛陆潇年一点点伸出手敷在追疾的眼睛上。

同时,一滴泪滑落,滚入泥土,融进鲜红的血泊里。

二叔当初给它起名的时候说,世间再快的马,也难追相思之疾。陆潇年还能想起草原上二叔说这话时望向远山的神情。

许久,陆潇年嘴唇翕了翕。

善解人意的黑衣和尚立刻缓缓俯身,靠近陆潇年才能听到他的声音。陆潇年眼眶酸涩,声音嘶哑:“我做皇后的刀,放他走。”

又一滴泪滚落,那双干涸的双眼彻底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作者有话说】

追疾555

◇ 第74章 疯了

沉闷的冬月,被一场新雪打破。厚实莹洁的雪褥铺满盛京,天地间银装素裹。

干燥、轻盈,如绒毛似的雪花异常胆怯地飘落下来,落在枫树下一人散落着的乌黑发顶。

一串脚印无声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在不远处停驻。

树下的人仰着头,白皙的面庞被雪映得亮盈盈,可是眼睛里却仍是黯淡一片,像是再怎么样也照不亮。

他走过去,驻足在他身旁。头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也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了。他伸出手,轻轻掸去他发顶的积雪。

“也不知道戴个斗笠。”

乐安没回头,仍是仰望着树尖,盯着树冠上的那片血红的枫叶似要马上被雪压弯。

走近才能看到那张白盈盈的脸上除了黯淡的眼神,还有冻得通红的下巴和鼻尖,花朝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揪疼。

“所以,你是打算一直就这样,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吗。”

又不知多少片雪花落下,落在乐安微红的眼下,化成了小小的一滩水。

探出的指尖倏地收紧,花朝收回了手。自从祁岁桉消失后,乐安不肯让他碰,把脉也不行。花朝只好也仰头看。

枫园已经被修缮,两年前他们随陆潇年搬回这里住。明明同住在一间侯府上,但陆潇年和乐安之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陆潇年从不踏入后院的枫园,而乐安也从不出去见陆潇年。

只有花朝每日无谓地穿梭在这堵墙之间。

“要是觉得闷,过几日西市有庙会我带出去逛逛。”花朝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乐安一直在看什么,收回了视线。

目光停落在乐安侧颈的青筋,他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拂去他肩头的落雪,把斗篷围在他身上。

乐安的目光很静,已经从最初的歇斯底里到每日得不到消息的麻木,到现在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

这种安静倒是跟陆潇年的眼神很像。但与乐安整日整夜无所事事地发呆不同,陆潇年时刻都在忙,从早到晚,陷入事无巨细的漩涡里,但目光里的安静与乐安一样。

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只要被风轻轻一推就会飘向远方。

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回答,花朝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单方面的对话。雪花偶尔打在他脸颊上,莫名地也不觉得冷。

今夜从皇后那回来,路上就开始飘雪了。一路上,陆潇年倚在轿厢一角闭目养神,鲜少地露出了一点疲态来。

花朝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爱热闹的人,但居然也很快就习惯和适应了这种安静。

就像此刻,诺大的陆府,琼楼金阙比之前陆家最鼎盛时还要光彩溢目,但寥落的好像这世间只有他们三个人活在这里一样。

花朝突然间就很想说说话。哪怕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说话,但至少身边有人在听。

“其实那天,我不是没有挣扎过。但看到血肉模糊的人就躺在你脚边,无论是恩人、主人还是……兄弟,”花朝已经很久不去回忆那天了,现在回想起来,仍能闻到干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我可能是吓傻了吧,我知道我应该去把殿下追回来,或者按约定去校场找他。”

花朝顿了顿,“但我就是移不开脚。”他再次仰起头,望着面前的树。

“我也曾经很恨陆潇年,以为他把我和我的兄弟们生死相隔,让我一个人留在皇宫里只为让我医好祁岁桉的心疾。”

“一开始只也只当是一个任务。完成它,我就可以离开。”花朝喉结滚动了一下,侧头看到乐安的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水晶,乐安终于动了动,抬手把它们擦去了。

“但,直到我感觉到祁岁桉信任我。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的试探,但相处久了发现,他其实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看上去浑身是刺,但实际上他内心很简单,也很软。”

口中呼出的白雾,在他面前一点点散开。

“你怪我、恨我,我也理解的。如果我那天追上他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也不用被困在这里,也许还能回到宫里,做那个无忧无虑,风光八面的乐安公公。”

短短两年多,祁岁桉的璟和殿已经成了大盛皇宫里的又一座废墟,所有宫人都被扔进了北三所自生自灭,乐安是他求陆潇年费了很大的劲才保下来的。但为了确保他不会被认出来,乐安就一直被关在陆府后院,哪也不能去。到后来风声过去,反倒是乐安自己哪也不想去了。

至于那间无名王府,随着祁岁桉的消失也被淹没在了荒草丛里。

斗转星移,权力更迭起伏,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争斗,还是陆家与刘家厮杀,到头来反倒是大盛的百姓和皇上在目空一切地安静度日。

自从梁广渠的妻女指认是刘臻的儿子以梁家上下性命要挟梁广渠吞毒栽赃,刘臻府邸被封,梁家房梁上又搜出梁广渠生前亲笔写的认罪书,福寿沟贪墨一案才彻底查清。

刘臻将贪墨的大笔银两都用来建一直往南延申的福寿沟,这与孟春他们传回的书信证据不谋而合。

至于刘臻为何要批建那么多的福寿沟,他死也不肯说。

皇后方才将陆潇年叫到慈懿宫也是要他尽快把刘臻按死,不要让他再兴风作浪。

皇上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还不大上朝,任由皇后垂帘听政,掌管三军的陆潇年最终如其所愿地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柄利剑。

但这利剑也偶有不听使唤的时候。前日,又一个凌云阁的老巢被陆潇年连根端了。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里才能培养出一个凌云阁?”皇后冷眸怒视着陆潇年。

“知道。”

刚扫的那个地下巢穴里挖出一个深坑,里面挖出了近百具儿童残骨。更不要说毒药、刑床、淫具这些东西。与之相比,之前肖柄权的诏狱像个玩具。

“凌云害死了琮儿,但他留下的凌云阁是我筹谋半生才夺来的。当初你答应好的,我放过祁岁桉,你来为陆家报仇雪恨。

“放着凌云阁这枚暗箭你不用,可以,我依着你。但你自捣巢穴是什么意思?!”

陆潇年目光沉静地站着,不回答,也不出声。

皇后见他又是这副样子,无奈地软下声来。“一旦找到金砂矿,你就是这天下的主人,无人能敌了。”

“刘家在替你找,凌云阁在替你找,天下的人都在替你找,你只需要掌握大权就好。年儿,姑母从小就看好你,我已经没有儿子了,只有你才能替琮儿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姑母为何不自己做女皇帝?”陆潇年冷清的声音突然乍响在诺大空寂的寝殿上。

皇后怔了一下,眼神茫然了一瞬然后摇头,一旁的金僖淡然地剥着橘子,递到皇后手里。

“我的心你至今还不懂。我不是喜欢权力,我只想让应死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皇后的手抬起,指向一个方向,“他的内心早就被权力啃烂了,你当初已经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就该那时让他死。”橘子捏碎在指尖,汁水顺着锋利的指套流下来。

“你疯了。”陆潇年平静道。

皇后冷笑了一声:“或许我们家的人多少都有些疯的血统吧,不然我兄长怎么会不顾死活偷偷把凌云带回来,你以为他只是可怜他吗?

“还有你二叔,兢兢业业为皇家卖命,连已经过门的爱妻都肯休掉。还有你,这个凌云阁早就是爷爷为你准备好的替身,你大可以选择逍遥自在,却为一个人尽可夫的妖孽之子回来,受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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