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犯上 第6章

作者:南风不醉 标签: 古代架空

祁延站起身,却又一阵咳嗽,福安贵赶忙捋其后背,“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缓缓走到祁岁桉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这个儿子,“这就是你主动要揽此差事的目的?你还有何话要说!”

祁岁桉缓缓抬头,目光沉静地仰望着自己的父亲,“儿臣,无话可说。”

祁延明显一愣,“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祁延气得下巴上的胡须都在发抖,“理直气壮,有胆有识,果然是……”他几乎咬着牙咽下后面的字。

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令他想起一个人,一模一样的神情,语气也一样坚硬冰冷:“臣妾无话可说。”

祁延缓缓将手掌按在他发顶,手指按下,远看像一位慈父在鼓励幼子,而近看才能看出眉宇间积蕴得都是盛怒。

猝然间,祁延猛地抬起一脚,正中踹在了祁岁桉的心口上!

那一脚力气之大令祁岁桉反应不及,一口鲜血喷出,溅洒满地。五脏六腑似被震碎,在胸膛里翻滚灼烧。

他趴在地上,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捂着心口一点点用手撑着地面扶起自己。

抬眸望着皇帝那张眉开阔目颇有佛缘的脸,祁岁桉慢慢抬手,用拇揩了下唇角。

一道鲜血被指腹从唇边捻开,更衬得肌肤胜雪。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就在这时,祁岁桉忽然露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冷笑。

而唇畔那道血痕令那笑容更添了几分邪魅。

“母妃曾教导过儿臣,”他顿了顿,“言语空洞如风,最是无用。信与不信,其实都不过于人的一念之间。”

祁岁桉仰头盯着祁延的脸一动不动,而祁延也冷冷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地对峙了很久,仿佛是一种命运的重演。

最终,祁延颓然抬手,一队禁卫立刻冲进来。铁甲重靴踏在石砖上发出骇人重响,刀剑出鞘声令人混身发冷,闷热的御书房内霎时寒意森森。

“把这个逆子……带走!”

第0006章 暗夜

出了乾华殿,雨已经停了。阳光一半钻出云层,铺洒在殿前毫无遮挡的白玉石阶上。

皇子们分散而行,个个脸色煞白,被吓得不轻,二皇子甚至招手让一个太监过来搀扶着,这才下得了台阶。

“就是罪太子谋反那日也未曾见过父皇如此动怒啊。”

“谁说不是。赶紧回去泡个澡,父皇那一脚着实吓出我一身冷汗。”

阳光毒辣,祁礼和七皇子缀在最后,刚迈出大殿,就有下人立刻在他头顶上撑了一把油纸伞。

“恭喜六哥啊,得了实差,可就前路无人阻挡了。”七皇子祁珉笑得明艳,鼻翼上的那枚痣在日光里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祁礼睨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

“就是嘛,祁岁桉这次是栽大了,最讨厌他那股子清高劲,一个南蛮狐媚子生出来的,能有什么资格跟六哥争。”

祁礼微微凝眉,脚步跟着缓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疑问,“不对劲。”

“哪有什么不对劲啊六哥,你别想那么多了,我新作了首诗,咱们一起去看看娘娘,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说着他拉起祁礼的手臂就要往后宫走。

可祁礼住了脚步,转头仰望从台阶上一步步挪下来的三皇子祁禛。

等着祁禛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祁礼将伞移到他头上几寸。“三哥方才怎么不说话。”

“我有什么好说的,”这高如天梯的台阶让坡脚的祁禛出了一身汗,他从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口里取出一个玉酒葫芦,往口中灌了一口然后递给祁礼,“这是我窖里新酿的紫玉葡萄,冰过的,尝尝?”

“皇兄,”祁礼笑着推开酒壶,压低声音道,“咱们仨可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方才不说话,是不是也看出来什么了?”

“我除了会看酒,什么也看不出。”说完他又喝了口酒,浅笑了一下。“失陪。”

望着那截空挡的袖管和一瘸一拐的背影,祁礼皱眉,“好,都和我演戏是吧。”

“六哥,什么演戏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写诗脑子写傻了,我问你父皇可是那种当众会动粗的人?”

祁珉想了想,摇头,“父皇最是仁贤恭谨,先帝爷爷不正是看上父皇这一点才传位给他的么?”

祁礼忽然转身,“所以,连父皇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居然刚才没想到!”他对下人吩咐道,“去查祁岁桉被带去哪了。”

祁礼前脚刚回到府上,消息就传回来了——祁岁桉没有被下诏狱,而是关在了祈年殿。

“果然!”祁礼扔掉从花盆里刚薅下来的叶子,咚一声砸回贵妃榻上,倒进一旁穿着清凉的宫女怀里。宫女玉指纤纤,继续给他脸上抹玫瑰浆汁。

“殿下是怀疑被烧死的不是陆潇年?”肖炳全心头一跳,“不可能啊。”他明明亲自确认过。

“看来他昨天支走你,就是为了故意引你来杀陆潇年。”祁礼忽然笑了一声,“有意思,拿人家大将军当鱼饵了。”

“殿下是说,祁岁桉知道有人要去杀陆潇年,然后就找人替换了他,然后再焚尸毁容死无对证?可这样就不怕皇上怪罪吗?欺君可是死罪啊!”

祁礼在宫女腿上轻轻捏了一下,惹得宫女一声嘤咛。“所以说,我这个弟弟,看着清冷无欲,又纯又冷跟块玉似的,背地里,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也难怪阅人无数的西梁王只睡他一晚江山都不要就乖乖投降了。要不是这是我亲弟弟,我都有些好奇那是何般滋味了。”

祁礼笑得淫邪,当着众人的面手就钻进了宫女的裙下。

“去盯紧祁岁桉,看他把人家大将军藏哪了。”他倒要看看祁岁桉这般不要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啊,还有”祁礼忽然撑起上身,从宫女怀里露出半个头,玫瑰花瓣覆盖满脸表情僵着显得十分诡异,“你也算半个易容高手,能这么轻易骗过你的想必不是寻常人,去查查祁岁桉身边谁能有这好手段。”

肖炳全闻言垂下头去,“是属下疏忽,请殿下治罪。”

“治罪嘛……就只领二十吧,多了肖弟弟该心疼了。”

*

夜幕下的祈年殿犹如一头巨兽,静静蛰伏在夜里。

大殿内四壁和穹顶挂着无数青面獠牙怒目金刚的幡旗,偶尔在夜风中发出沙沙声响,似有人在耳边低语,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点亮光,祁岁桉就跪在那片微弱烛光里看着颤颤巍巍的烛芯逐渐被四周黑暗吞噬。

他感觉身体好似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父皇果真了解他,知道他最怕黑和冷。身体不自觉地抖动着,意识出现混沌,无边暗夜,没有尽头。祁岁桉不知何时彻底陷入了昏迷。

等到他被人推醒时,耳边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得罪了,殿下。”

冷水刺骨从头泼下,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原来日头已经西斜,暖黄阳光穿过祈年殿里繁复花纹木窗重新打在祁岁桉身上。

被幽闭罚跪了两天一夜,他嘴唇泛白干皮,身体摇摇晃晃似一株被风雨捶打了一夜的海棠。“殿下,殿下。”福安贵捻指轻轻推,“皇上召见殿下了。”

祁岁桉睫毛抖了抖,勉力睁开了眼睛,可是那双瞳眸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茫。他喉咙干涩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快拿水来。”

遥远朦胧的脚步声,然后他感觉嘴被大力撬开,喉咙里忽然一阵清凉。

“醒醒啊九殿下!”

缓了不知多久,祁岁桉的意识才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他茫然望着四周,眼神终于聚焦福安贵那张有些苍迈的脸上。他缓缓开口道,“待、待我去洗沐一番,免、免得污了圣目……”

“唉,殿下这是何苦呢。”福安贵重重叹气。他托着祁岁桉的手臂,透过那双眼,他仿佛看到了故人。

祁岁桉完美袭承了皇帝和月妃的优点,既有北方男子的俊朗棱角,又长了双南月女子的温软多情的眼睛。

只是不知何时起,这双眼睛一直被冰覆盖着,永远教人看不清那层冰雾背后藏着什么。

福安贵轻轻摇头,叹出一口气,“恕老奴多句嘴,殿下想想月妃娘娘罢。”换作别人巴不得用这副模样去圣前求个可怜,可他倒好,这么多年也不肯向皇上服个软。

轻轻一句话拨动了那根已经和他心脏长到了一起的刺。额筋突起,祁岁桉面色惨白地努力撑起一条腿,颤抖着站直身。

“多谢公公。”

简单洗漱干净,祁岁桉换上了官服,朱红长袍露出颈边一抹玉白缂丝暗纹内领,衬得他的脸更显苍白。

他双手用力揉搓自己的脸。他皮肤极薄,经不起这样揉搓,只肖几下脸上立刻一片红,倒是瞧着气色好了几分。

他忍着双膝的痛跟随福安贵进了乾华殿。金乌未沉,殿内已经掌了灯。

铜枝烛台,帷帐漫漫。祁岁桉掀袍跪下,膝盖再次触地时钻心的疼痛令他不禁蹙眉,但他很快低下头,将不适压在心底。

“儿臣知罪,求父皇原谅。”

不远处的茶案后传来一声冷哼。“来来,都过来看看朕的好儿子,他可有半分悔过在脸上。”

福安贵赔笑,“陛下,若论对陛下和大盛,九殿下的这份心天地可鉴啊。”

“也就你敢为他辩驳几句,”祁延手上的茶碗重重摔在茶台上。“居然敢在朕的面前玩易容假死、偷梁换柱这一套,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祁岁桉的头重重磕下去,震得地板发出闷响,“儿臣知罪,但为了查清陆家叛国一案,儿臣不得不这么做!”

祁岁桉抬起头,“父皇心里也清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那两个刺客身上的印记是新刺上去的,而凌云阁未经三年残酷密训的刺客是绝不会被启用的,这点想必父皇已经教人查清了。”

“栽赃儿臣事小,但有人急着要杀陆潇年灭口才是大事。”祁岁桉眼眸凝起一抹杀意,“父皇难道不是也想知道那一批批送往安邑的军粮不翼而飞,最后都去了哪里吗?”

见祁延没有打断他,祁岁桉便继续道,“让陆潇年认罪不难,他弃城而逃导致兵败是事实,他无从抵赖。但这场仗,败得蹊跷,要查清这背后的缘由才是父皇不想杀陆潇年的真正原因。父皇想借此整肃朝纲,又碍于朝中盘根错节,不易大动,那儿臣愿意做父皇手中这把斩麻刀。”

说完他重重又磕下头去,“儿臣还要感谢父皇不杀之恩。”

祁延重新端起杯,啜了一口,“谢就免了,那一脚够你记恨一辈子的了。”

他掀起眼皮看了祁岁桉一眼,“由明转暗,你这招算得不错。这样那些急着想杀他的人无从下手,想必陆潇年还会因为你救了他而对你心生感念,能吐露出些实情来。既然他硬的不吃,说不定他倒吃你这套软的。

“但朕提醒你,陆潇年这道护身盾牌也仍只能用十日,满朝都盯着,十日之后你还得连人带口供好好得给我送回来,不然朕也保不了你。”说完,祁延放下茶,抬了抬手。

金泉立刻捧着一身狐裘呈到祁岁桉面前。通体雪白,无一点杂色,丝绣金带缀和田玉扣,是难得的珍品。

“这是月妃当年陪嫁来的,朕知道你对你母妃薨逝一事还耿耿于怀,但斯人已逝,朕亦悲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终究是过去了。”

微怔了怔,祁岁桉垂眸接过狐裘,叩首谢恩,再没半句多的话。

一直望着那道倔强身影踽踽独行消失在屹立百年的恢弘宫宇间,祁延才默默收回了视线。

第0007章 密室

盛京的初春就是这样,阳光照着的地方温暖和煦,只要太阳一落山就比冬日还阴冷。尤其前夜下过雨,此刻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往人衣襟里钻。

薄夜中,朱红宫服下裹着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汗已浸透颈背,祁岁桉手中那雪白狐裘也不见披上,一直捧在手上,直到被搀扶上马车。

终于闭目靠坐在轿厢里,感觉像过了一生那般漫长。乐安掀帘子进来,双眼通红,“殿下,我给你上药吧。”

祁岁桉无力说话,微微点头。

乐安上了轿子,将袖子卷到手腕处,屏气凝神地慢慢一点点掀起祁岁桉的裤腿。膝盖已经被磨破,肿如碗大,大片的青紫从膝盖四周泛出,乐安双眉紧拧,眼眶再次泛红。

殿下幼时落过井,自那之后便落下了心疾。但凡黑暗无光阴冷潮湿的地方就会汗如雨淋,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出现幻觉。每每心疾发作,要至少折腾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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