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西凉繁忙的工事眼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为了不时骚扰、拖慢工事进度,他甚至还将北幽守军部分营寨往前挪了不少。
殊不知,挪开的那一点点地方,正给了西凉一线生机。
很快雨季将至。
山间日益潮湿。营寨粮草、药石皆见不足,何常祺的伤明显加重。
他浑浑噩噩躺了一下午,只知道另外三个人好像被燕王叫去开会了。
不久燕王回来,找人喂了他一碗提神汤药,又让医者把他身上竹板全部重新加固一遍,疼得他一阵吱哇乱叫。
“你的伤再拖不得,再拖非死不可。”
“今晚小雨,我与红药、远廖趁夜扰乱敌军,萝蕤则会掩护你一起突围。”
“……”
“你别放屁,”何常祺拖着虚弱的身子咬牙骂道,“我宁死也不当逃兵……只身回西凉,只会遭人耻笑。我不怕死,大家共进退!”
燕止道:“我要你突围出去,不是要你回西凉。”
“而是同萝蕤一起南下,去南越找月华城主。”
“……”
“找到他以后,你们就留在南越。”
“在南越保全自己,听他的话。将来红药、远廖,还有众将士也要过去,你好好安排他们。以后西凉的世家部族、黎民百姓,也要靠你们照拂。”
“……”
“……”
“那你呢?”
“燕止,那你怎么办?”
“我?”在何常祺黑沉沉的目光中,燕止笑了笑:“我等你们先安全撤离,再最后逃。”
“……你说谎。”
“你想得美!!!”何常祺吼道,“你是想一人死在这儿,却让我们几个背上弃主不顾骂名?你想也别想!”
“我虽一直看你不顺眼,但要走一起走!”
燕止沉默片刻。
烛火跃动,照在他脸上。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安静而淡泊。
“你明知道,我是注定走不了的。”
何常祺心里一阵苍茫。
前几日,他曾收到过宣萝蕤猫头鹰送来的信。信上说,燕王要去跟城主和亲了,去给月华城主当一人之下的中宫皇后娘娘。
何常祺是苦笑着看完的,他猜,宣萝蕤写信时的表情,大概和他读信时也差不多。
不过是些苦中作乐的言语罢了。
他们都知道,燕王根本没有别的路。
他只能死。
因为只要他不死,他始终都会是那一呼百应的西凉王。燕止威望太高、个人能力太强,哪怕和谈、哪怕投降,有他在西凉永远变不成一盘散沙。
却正因如此,谁也不可能将如此隐患留在身边。
只有燕王死,南越才能真正安心收留四大将军、接管西凉、给西凉送米送粮帮他们度过今冬的难关。
不然,留着燕王就是给苟延残喘的猛兽以喘息之机,谁也没那么傻。
可是。
明知如此,真的走到这一步。何常祺却发现自己忍不住要骂人。
明明一直以来,燕王和月华城主的事,他从来只当个笑话看。
笑燕止一片真心却始终钓不到大鱼,笑他空有美色被丑八怪辜负。笑他战场失意,情场居然也失意,笑他原来也有天敌。
何常祺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涨红了脸冲燕止吼:“好歹你对他从来仁至义尽,难道还不够换回你一条命!!!哈……他也配虚情假意,他也配?!”
“常祺,这一切不怪阿寒。”
“他身负南越重任,本就不该,亦不能为一己私欲,放敌人生路。”
“你不知阿寒,他其实一向心软,必也很不好受。”
“因而我与他的旧情,虽换不得我的命,但却一定能换得将来他好好善待你们几个,保你们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何常祺:“我稀罕那富贵荣华???”
“我知你不在乎,”燕止道,“可我当初得西凉四大家族支持,曾许诺过诸位家主,会此生竭力保西凉安定,亦保你们一世平安。”
“我尽力信守诺言。”
“燕止……呜!!”
“好了。”
燕止不轻不重,将人摁回床榻:“晚上突围,你得多睡一会儿保存体力。你是独子,若有三长两短,想想何老中丞与夫人该多伤心。”
燕王说完起身,一身轻简潇洒,像是无事发生。
当夜皇城,黑风呼啸,淫雨霏霏。
……
慕广寒先是收到战报,说是北幽战局变故,燕王被困皇都。
随即,他又收到了宣萝蕤的信。
信上说,宣萝蕤与重伤的何常祺奔袭千里、来投南越,希望城主不吝接济。
不出三日,慕广寒赶到南越边境,接到了这支西凉军。
第89章
南越边境小城,夏末蝉鸣十分恼人。
慕广寒抱着一颗冰西瓜,心不在焉地舀上一勺塞嘴里。明明沁甜透心他却觉不出,就这么把勺子叼在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燕止他,究竟想干什么?”
宣萝蕤来南越,除了带着重伤的何常祺,还带了西凉虎符与全境战图。洛州路老将军、李钩铃、钱奎见此等诚意个个兴奋得脸冒红光:“城主,州侯,西凉是明摆着献降了啊!”
除了没有降书之外,该有的全有了。
倒也不意外。
毕竟,燕王这次平叛后重回北幽,若能一举拿下华都,西凉或许还有一线负隅顽抗的气力。但如今,国师在皇都大起妖法,那是彻底掐断了西凉最后一丝指望。
除了对南越献降,西凉剩下的路,每一条都只会比这更惨烈百倍。对此慕广寒也觉得燕王尽力了——换做他是燕止,实力不差却生生被命运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得抓瞎,也想不到再有什么路可走了。
“国师作法,西凉主营被围,药尽粮绝、情况危殆。”宣萝蕤垂眸,在烛火下微微含泪,“燕王是拼了命,才尽力先护了我和常祺出来。”
“他说,为敌所困、回天乏术,他身为西凉王自应当以身殉国,并无怨尤。必会牵制敌军死战到底,给我们几个换来一线生机……”
慕广寒本想着,铺垫到这一步,这姑娘肯定会要好好给燕王求一番情。
毕竟,她可是个江湖闻名写书的,文字能力辞藻言语皆是上乘。何况她笔下话本里又从没少过种种感天动地又颠倒黑白的桥段,她若开口,必然打动人心。
慕广寒等着接招。
却万万没想到,宣萝蕤始终只默默垂泪,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
隔日,她就乖乖陪同李钩铃到西凉边陲的城镇交接去了。这么一走,倒反把慕广寒给茫然地撂那了。
之后好几天,慕广寒都浑浑噩噩想不通,这姑娘不是燕止身边的得力干将么?怎么连句话都不替西凉王说……难道,是燕王不许她说的?
但燕王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燕止把四大将军分批送来西凉,既是为保全这几个年轻有为的下属,亦是方便南越以这四人为质逼迫西凉四大家族甘心顺从,确保交接的平稳无忧。
这方面慕广寒与燕王一向心照不宣,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唯一猜不透的是,在这之后,燕止打算如何?
真要靠一己之力在包围里拖住北幽军么?那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他又该如何?
虽说以燕王那以一当千的恐怖实力,对面都是普通北幽士兵的话,就他一人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北幽国师又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万一又弄几个尸将过去堵他,不是死定了?
燕止总不能,是真考虑要一个人死在北幽吧?
几天后,何常祺醒了。
慕广寒这才明白,原来宣萝蕤这些日子隐忍不发收着的火力,都在何常祺这儿等着他呢——醒来的何常祺,整个人堪比一条打了鸡血的疯狗,成天狺狺狂吠。
何常祺,人称“西凉小燕王”,据说是因为骁勇善战,常在战场上被敌军误认为西凉王的缘故而得名。
可在慕广寒眼里,这个人美、恃才傲物、不太瞧得起人的西凉武将世家贵公子,和燕王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何常祺平日里不算寡言,只因高傲才显得话少。
但这次见面,此人分明高傲格调急剧下降,而能说会道能力直线上升。从醒的那天起,他就发癫一样追着慕广寒不死不休、疯狂输出。每天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满洛州都督府地蹲他,细数他对燕王种种负心薄幸。
慕广寒:“……”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鬼东西都能见到。
他居然也有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狡猾、骂虚情假意、骂没有心的一天。
在何常祺的口里,那西凉燕王,有如一朵圣洁的漠北高岭白花。
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神祗从未对人动心,好不容易神仙下凡屈尊降贵一回,对他这个凡间丑八怪一往情深,又是为他火中取栗弄伤手又是哄他开心给他做秋千,又是亲手给他炖补血火枣汤又是从不避讳想跟他卿卿我我长长久久……
却遇到个虚与委蛇的感情骗子。
虚情假意、吃干抹净,伤透了纯情燕王的心。燕王如今伤心过度不想活了,城主再不回心转意,燕王就只能死给他看。
鉴于这言辞实在太过疯狗,慕广寒甚至懒得反驳。
他只是很好奇,何常祺能天天锲而不舍声情并茂地把这套戏码吼得整个洛州都快人尽皆知,到底是他自己有感而发参悟成这样的,还是……燕王教他的?
慕广寒是觉得,燕止多半干不出这种事。
可一边又寻思,还真未必——有的人,既然大费周章专门诈死一圈骗他去见,又专程送下属来天天耳边叨叨他薄情,分明就是不想死,但似乎又并不太肯低下他那骄傲的头颅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