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终于,斗篷下的人回过头来,却不是顾冕旒。
而是一个女子,眼中春山秋水。烛火荡漾,照映着她明眸皓齿、黑发朱唇的绝美容颜。
淡淡兰芷香幽幽飘来。
“……”
慕广寒一时愣住,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他是孤儿,亲生母亲在他记事前就已离世,后面的日子,他只短暂叫过两个女子“娘亲”。一个是他幼时的养母姜蚕,而另一个……正是眼前之人。
顾辛芷,顾冕旒的生母,上一任的南越女王。
记忆中,她总是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叫他“小阿寒”。她说婚书既在,迟早都是一家人,小阿寒当然应该也唤她娘亲。
……
如今,时光荏苒,已隔多年。
再度相见,她温柔如初,眼角一抹微红微笑注视着他。
“小阿寒。”她同以前一样唤他,柔夷覆上手背,慕广寒的心颤了一下。
幻境本该虚妄,可淡淡兰芷香,那双包裹掌心的手真实而温暖。
初见女王时,慕广寒只有二十一岁。
那时他离开月华城在外巡游三年,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肯真心对他。就在他失意之时,南越女王亲自带仪仗车马接他。她不嫌弃他的样貌,将他当孩子一样搂进怀中。
“小阿寒,娘亲一直在等你。”
同样的话语,跨越经年再次回响耳畔。
她的拥抱亦和当年一样温柔,泪水洇透了肩头,她哽咽着:“小阿寒,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若非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吃了那么多苦。”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苦了你们……”
好像记忆中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抱着自己,说着同样忏悔愧疚的话。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他当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不知道,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毕竟她曾给过他亲情、给过他一场温柔幻梦。所以,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他也不会真的……记恨她吧?
是啊。
不会。
他缓缓闭上眼睛,也温柔地回抱她。
真正的南越女王顾辛芷七年之前便已离世。眼前之人,最多只不过是一抹幻影、一缕魂思。但幻影也好,魂思也罢,他甘之如饴,只愿能再次感受这份温情。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很想念她。
顾辛芷的柔夷抚上他的脸颊,说想要再好好看看他。慕广寒亦乖乖抬起脸来,努力想让她看看自己此刻的样子。
当年,虽然她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嫌弃过他,可慕广寒自己清楚,他青涩、丑陋,同她的儿子顾冕旒并不相称。
好在多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
因而当然也想让“阿娘”好好看看。倘若当年的祝福只是她善意的谎言,那么此刻的自己,或许终于可以得到她真诚的认可与祝福。
顾辛芷手指抚过慕广寒面颊,眼前之人二十九岁,五官与当年无异,只是脱去了稚嫩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亦更坚定沉稳。
顾辛芷垂眸。
小阿寒不恨她,大概只是因为太多事……他都已经遗忘。
可她全记得。
后来的时光,为了弥补罪过,她不惜耗尽心血力竭早亡。却还是始终无法抵消内心愧疚,做不到无牵无挂地进入轮回。
于是,她将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存在这里。
尘封在这座隐藏于陌阡城王宫之下,南越女王私建的深红祭殿里。
在这里,她守着孤单岁月,忏悔自己的罪过,幸而终于在这一魂一魄彻底消散之前,等到了故人。
没有时间了。
“小阿寒,”她捧起他的脸,额头紧紧相贴,“有一件事,当年我一直来不及告诉你。”
她闭上眼睛,将意念传给他。一幕幕属于顾辛芷的记忆,幻成画卷徐徐展现出来。
第121章
女王的记忆,从一段古老传说开始。
千万年前,大夏苍穹之下,“凡人”和“羽民”共同生活。凡人与今人无异,无法使用任何法术,而羽民族裔则天生可以驾驭仙法。
因此,数量稀少的羽民常被凡人尊为“仙人”,每有天灾降临,凡人便纷纷向羽民求告,希望他们能用仙法消除魔障、拯救苍生。
岁月流转,除却隐居极北、不问世事的月华族之外,羽民后裔皆被尊为了这片大地的守护者,成为了皇族以及四方王族。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千载。
寰宇仙法凋零,羽民后裔们也逐渐失去了法力,变得与凡人无异。
那些“失去”的法力,其实仍在羽民后裔血脉,不过是被天道压制、陷入沉眠而已。因而在皇族与王族的纯血后代中,每隔数十或者百年间,还总能诞生一两个法力极强的天纵奇才,即使在天道的层层重压之下仍可使用一些简单法术。
而其余后裔,若能在机缘巧合下接触一些自己部族的古物圣物,与之共鸣辉映,也能短暂觉醒法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西凉正统雁氏大皇子在火祭塔拿到天玺,瞬间就“疯了”。
那时大皇子行迹怪异,一直喃喃说着看到了天灾,所有人都死了。
他其实没疯,只因他是西凉雁氏正统,在天玺圣物的刺激下一时觉醒了血脉,窥探到了腥风血雨、天火焚寂,尸僵横行的末世——那个在姜郁时的搅弄下几乎濒临破灭的现世!
只是当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看到的一切。
所以才会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发癫发疯。
……
而同样的末世景象,南越女王顾辛芷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也看到过。
黑暗之中,冉冉升起辉光。
慕广寒透过顾辛芷的双眼,亦看到了天地无光、日月隐匿,天地之间只有血雾阴霾的末世。
城郊野外,田间满目疮痍、庄稼枯萎。饥荒瘟疫蔓延,倒毙的饿殍露着胸口白骨,眼睛已经被啄空,秃鹫乌鸦还在盘围啄食。天火如愤怒长龙吞噬茂密森林,焚毁繁华城镇,天空被映成血红色,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整个尘世被烈焰包围。
天火过后,一场洪水又汹涌而至,冲破堤坝,淹没平原,将大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残破的草垛、牲畜和人尸,随即大地又开始剧颤,一道道裂缝交错,岩浆喷涌而出,人们惊慌失措,尖叫着无处可逃……
那时的顾辛芷虽已是南越女王,却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吓坏了,发丝散乱、花容失色重重跌坐在地上,满头珠翠华钗散落在地,绣着珍珠翠玉的王袍亦沾染尘埃。
“原来。”
她恍惚着,泪水夺眶而出:“原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啊……”
……
顾辛芷口中的“他”,是她曾经的夫君拓跋玦。
时光幽幽,回溯到更久的往昔。
葱郁的东泽雨林深处,女王还是二八年华少女的模样,一袭紫衣狩猎装,面若桃花,一脸羞涩地端坐马背之上。
少年牵着缰绳,引她穿越密林,到了雨林深处的拓跋族部落。
他带她参拜图腾,谒见长老。全族上下欢欣鼓舞,杀鸡宰羊隆重迎接。族人为她献上奇异的祭祀舞蹈,送了她羽毛斑斓的珍惜锦鸟作为礼物。大家吹奏弹唱,连着数夜篝火欢庆。又送她堆积如山的黄金首饰,直把顾辛芷这个见多识广的王女都唬得小脸通红。
拓跋族中最尊贵的少主带心上人回家,好像都是这么个流程。
慕广寒也曾见识过,歌舞、神鸟,出手豪横成堆的金山。
顾辛芷就这么在拓跋族住了下来。
安顿以后,拓跋玦就带她到处游玩。从深林古庙到藤条吊桥,从清澈山涧到潺潺溪流,都留下了他们的笑声。
东泽笃信鬼神,各样求神拜佛的小山洞小祭坛遍布林间。
每一处小祭坛,拓跋玦都带顾辛芷虔诚跪拜。
他告诉她,按照东泽的传说,像她这样血统高贵的南越王女,应该可以从祭坛里看到许多,比如前世今生,乃至未来之景。
他没事就带她去看,温柔地循循善诱:“辛芷,看得到吗?”
“再努努力,你一定看得见。”
山洞里火光微明,照耀那少年异常俊美的脸庞。
他戴着东泽特色的精铁耳坠,一晃一晃,潇洒不羁。虽气质截然不同,可那张脸上的眉眼却几乎与成年后的燕止一模一样。
……
顾辛芷是南越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自幼接受严格的继承人的培养,诗书礼仪武艺骑射无一不精。
顾辛芷自幼有一个竹马伴读,那是邵氏的公子邵染乔。邵家历代为洛州侯,是南越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如无意外,顾辛芷长大之后应该会同邵染乔成婚。
对此,顾辛芷原也没有异议。
邵染乔温雅和善、才学出众,两人自幼相识,有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长大后的邵染乔更饱读诗书颇有才情,除了稍显寡言与自幼体弱外,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然而,一切都在顾辛芷十六岁那年发生了改变。
那年的顾辛芷,得了一匹西凉的汗血宝马,一时痴迷驰骋,体验风驰电掣的快感。
那时南越边境尚算和平,邵染乔体弱无法陪她,而侍从又往往追不上她。因而顾辛芷常常一个人踏过边界进入东泽丛林,就这么因与拓跋玦一起盯上了同一只珍惜的小雪兔结缘,就此相识。
彼时拓跋玦狩猎常戴着东泽的面具,神秘某测,只露出深邃双眸。他总是弯弓搭箭抢射猎物,挑衅她后又消失无踪,如同夜空划过的璀璨流行,勾起了顾辛芷熊熊的好奇与胜负欲。
终有一回,顾辛芷故意让给他猎物,却趁他不备一剑挑了他的面具。
就这么陡然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惊世骇俗的绝美面庞,她当时就看呆了。
之后的日子,两人常约着一起猎雪兔,一起溪边烤肉,一起月下谈诗。她跟他私定终身,随他去了拓跋族。她又将他带回南越,见了自己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