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甚至有一天心情太过好了,一把捉住在宫中枫藤缠绕的柿子树下落单的顾苏枋。顾苏枋拼命挣扎,哇哇大叫,顾菟则摁住他,拿出一片黑光磷火诱惑他:“想不想要?”
一直以来,顾苏枋在顾菟心中,始终都还是很像宫墙上那只总是哈气的小花猫。凶是凶了点,可还是让人时不时想伸手摸摸,哪怕冒着被挠的风险。
两片完整的黑光磷火,是慕广寒送给他的一堆礼物里最特别的存在。流光溢彩,有如夜空星辰,异常稀罕漂亮。
果然,顾苏枋一见那光芒,就被深深吸引,眼里满是惊叹。
可就在他想要伸出小手触摸之时,顾菟又合上了掌心:“我可以分你一片。条件是以后见面,你都需唤一声‘哥哥好’。”
小小的顾苏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羞涩中带着恼怒。
然而,那黑光磷火的色泽实在太漂亮诱人,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眼里露出渴望神色。
“这是同意了?”
他不情不愿小声道:“……嗯。”
黑光磷火落在了顾苏枋手心,流光亦沾染了童稚的双眼。半晌,他回过神,把那黑色的玉片紧紧攥在手里,终于扁扁嘴不情愿地说了句:“谢、谢谢。”
……
之后数月,不仅女王继续同顾菟母慈子孝,就连幼弟也开始别别扭扭地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大世子顾菟终于凭借不懈努力,在南越过上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生活。
唯有一件事不太如意——他寄去月华城不知道多少信和礼物,但等啊等,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难道阿寒近日繁忙?”
“不会是病了吧?”
“这一路虽山高水长,倒也应该不会有人敢劫南越王室的船……”
他再提笔,又多写了几封。
秋风起,桂花黄,丹桂轻轻飘落在澄心堂纸之上。
桂花,又叫丹樨。
“这么说来,当时月华城是有这么个人……楚丹樨。一副桀骜不驯样子,看人的眼神亦是不善。”
“……”
“广寒有兔,但更早之前,已有丹桂……”
片刻后,顾菟自顾自摇摇头。
“想多了,他又如何能同我比?”
随着信件始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顾菟忍不住频繁追着女王询问。
顾辛芷的态度很快从敷衍变成了严厉:“要说几次?世事多变,既然别人把你忘了,你又何必执着,自寻烦恼?”
顾菟僵住。
“休要再为此事纠缠,他若无意,那便作罢。将来娘亲为你挑选更为匹配的佳偶就是!”
少有人知,女王的态度骤变,源于她数月前收到天雍神殿的一纸神谕。
神谕之上赫然写着,南越顾氏小世子顾苏枋,乃天命传承、重任所归,注定能挽狂澜于俗世、救乱世于水火。
南越女王需顺应天意,速送他入神殿修行,令其沐浴神恩,研习天道,承袭夙命,不可有违。
……
整整数月,女王拒不从命,与祭司们据理力争。
“定是神殿有所疏漏,选错了人——本王膝下二子,长子顾菟天赋过人、与众不同,而幼子顾苏枋则平凡无奇且年纪尚幼!承袭天命这等大事,怎么可能落在幼子肩上?”
然而神殿祭司展示的神谕星盘,所有纷繁的天命交织之线,确实都汇聚在一个人的命格八字之上。
而那命格八字确实就是她与邵染乔所生的幼子顾苏枋。
“……”
“不,你们弄错了,我绝不会让幼子前往神殿!””
那段时日,女王频繁往返南越火神殿,虔诚供奉祈祷。亦不断写信给天雍神殿,让他们收回成命、重降神谕。然而神殿权威亦不容置疑,甚至皇室都跟着数次施压,誓要带走顾苏枋。
这些年里,不仅顾菟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拓跋玦,顾苏枋亦越来越神似邵染乔。
顾辛芷每每看着幼子,都能想起逝去的爱人。而每次幼子在兄长的耀眼光芒下黯然失色,也总能回忆起当年被拓跋玦光芒掩盖的邵染乔,心疼无比。
“天雍神殿祭司,自入神殿之日起,便需立下重誓,割舍红尘之中所有牵挂,摒弃世俗的情感欲念,全心全意地侍奉月神,清苦修行,一生孤寂……”
可她又怎么舍得苏枋一生孤寂?
她欠了邵染乔的一世柔情,此生已无法弥补。那至少,他们的孩子此生必须幸福。
她要让顾苏枋继承南越王位,将来贵不可及,还要给他选到这世上最称意如意的心上人,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享尽这世间最凡俗的圆满!
顾苏枋绝不能去神殿。
若非要她的一个儿子去,也只能是顾菟去!
……
顾菟到底不傻。
他始终不肯相信小城主会轻易变心,就这么把他给忘了。
经过数月不动声色的观察,顾菟终于寻得机会,跟踪女王侍女进入密道,来到了南越王宫地下一处隐秘宏大的祭祀地宫。
地宫中祭坛法器一应俱全、庄严肃穆。边角一间石室内,更赫然堆放着本该早就装船送去月华城的大量礼物——无数亲笔书信,顾菟亲手雕刻的石头小老虎和松鼠,精心挑选想送给阿寒吃的果干,以及已经褪色枯萎的火红色南越枫藤……
母慈子孝的假面,终于在这一刻被无情撕破。
女王的冷笑尖锐而刻薄:“你那是什么眼神?呵,别忘了,你也不过就是奉命去骗骗他而已,如今又装出一副痴心的虚伪模样给谁看?”
“呵,罢了,你同那个人……既是一脉相承,自然也一模一样的会骗!也是,去一次就骗到了黑光磷火,自然舍不得轻易放手。说起来,当年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一样价值连城……就连最后留下的信,也还在说什么挚爱吾妻。”
“多可笑啊,你们骗来骗去,最后骗得自己都信了?”
她一通宣泄后,命人将把顾菟就地锁进了地宫下面孤冷的牢房。
数日后,祭司姜蚀奉召远道而来,为女王呈上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
药丸被熬制成汤药,黑沉沉摆在顾菟面前,顾菟问侍女:“娘亲之前明明说过,我此生之责就是与月华小城主成亲,让他喜欢我,心甘情愿一辈子留在南越。”
“我照做了,为什么一切又变了?”
“……”
“既要我替苏枋去天雍神殿,那阿寒呢?他会以为我背弃誓言辜负他,还是会换苏枋替我去跟他成亲?”
“……”
顾菟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顾辛芷一面。
顾辛芷最终还是去见了他。
“我想要娘亲以幼弟苏枋之名发誓,善将来无论如何,待阿寒。”
“……”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冰冷的沉默。顾菟垂眸:“也是,娘亲眼中,从来只有苏枋一人重要,将来阿寒来了南越……你也不会好好对他,多半只会一样用过就弃。”
一道寒光闪过。
顾辛芷眼眸骤然睁大,幸亏身旁的侍从反应迅捷,牢牢捉住了顾菟手中那柄打算自戕的利刃。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瞬间便被数名身强力壮的侍从如铁壁般牢牢控制,动弹不得。
顾辛芷踢开那不知哪里来的匕首,满脸通红,脸上神色变了数次。
“想用死来威胁我?”
她俯下身,捏住顾菟的下颚,眼神冰冷幽深:“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找不到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替代苏枋?抑或是你以为你死了,月华城主便能免去过来南越的宿命?”
“你就算死了,我也不过是多费些周折罢了。但那些周折,我将来要月华城主十倍、百倍替你承担!”
“……”
“还有阿菟你可别忘了,你若死了,也就无法再完成你爹爹的遗愿了。”
“去神殿不好吗?去神殿不可以同你爹一样,去肩负你们那‘拯救苍生’的夙愿了?你不是从小就想要和他一起回护天下么?这般重责,怎可因一时冲动而轻易舍弃?阿菟,你说呢?”
……
数日前,离开洛州时,慕广寒曾去找过荀青尾一回。
既是去嘱咐那一妖一魔在东泽路上多照顾燕王,也是探问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他始终还是想不明白,顾冕旒小时候明明有他自己的脸,长大后却为何会变得和弟弟一模一样。那张与顾苏枋宛若双生的脸,绝非易容之术或妙手丹青可得。他很确定,那就是一张真实的脸。
小狐狸沉吟:“在吾原本寰宇那边,倒是有这么一种瑶池换颜丹。”
“不过那药,即使在仙法横行之界,亦被视作邪术医法。只因那丹药之原理是彻底熔炼被施法者原有容貌,在血肉尽碎之上生生重塑骨骼。此过程极为苦痛,无异于生生千刀万剐、错骨分筋,根本就是在原来的脸上硬生生雕凿出新的容貌出来……”
神殿地牢里,灯火昏幽如黄昏余晖。
猩红的血水,悄无声息紧闭的牢门里渗透出来。四周却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微弱的声音。
华光流淌的屏障如无形的墙,挡住了慕广寒。顾辛芷的魂魄合上眼眸,睫毛湿润。
“让我看看他。”
“小阿寒,我……”
“你让我看看他!!!”
眼前的女子,曾几何时,曾是他心中最温柔的娘亲。而如今亲眼看到这些过往,慕广寒已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屏障在怒吼中轰然碎裂,慕广寒终于看到了地宫牢狱里的一切——顾菟被链条捆绑蜷缩在角落,浑身是血,正经历着溶骨塑形的极致痛苦。
即便从小受尽酷刑,这熔骨之刑还是痛得他眸光涣散,浑身发抖。
慕广寒在他身边跪下,颤抖着手试图碰触他。那一刻只觉得心如刀搅,千言万语哽咽在喉,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碰到的,仍是一片虚空。
那是一种经年无声的安静绝望。那个时候顾菟还小,在他在最孤独无助的年纪,最万念俱灰的时候,没有人任何人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无依无靠、力量微薄,看不到前路。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会去哪里、成为谁。会不会终有一天坚不可摧,会不会终有一天满不在乎,会不会终有一天看到希望,会不会终有一日……与谁相遇。
慕广寒无声泪水一颗颗砸下,指尖所触之处,一丝微混杂着血水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