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她的声音颤抖忐忑,分明期待又害怕得到答案。而就在那一瞬,燕止身子忽然顿了一下。他微微皱眉,抬起手只见手臂伤痕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腰腹也不再那般剧痛。燕止是何等敏锐之人,眸光一亮,几乎立刻回头找寻。
“阿寒?”
然而他眼前看见的,却不是慕广寒。
那化作小院的东泽风祭塔戏台,一片幽幽幻影终于在燕止眼前升起。幻影缓缓凝聚,化作了冬季北幽连绵的、银装素裹的白茫茫雪山。
小顾菟顶着顾苏枋的脸,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冬衣,被祭司们恭敬地接着下了船。
寒风凛冽,他走在天雍神殿的神道上,身影在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
……
天雍神殿作为大夏千年传承、供奉月神的祭司院,其地位崇高无比。
顾菟千里迢迢来到天雍神殿后,他很快就融入了日复一日的清修生活。同其他祭司神徒一起素食、早起、读书、背课,重复地诵读与抄写神卷典籍。
南越世子十岁以前,曾十分喜爱术法丹青,能写一手好行书。
然而,天雍神殿课业所用的却并非大夏文字,而是另一种形如竹节的“神谕文字”。神殿的所有藏书也都用神谕文字写成,顾菟不得不重新学习这种晦涩难懂,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新文字。
数年后,顾菟勤学苦练、终于精通了神谕文字,然而曾经会写的中原的文字,却因长时不用而忘了七七八八,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该怎样写。
神殿课业繁重无比。
在被海量经书、浩瀚历史、万千道理、诸家争辩的思想洗礼的同时,神徒们却又被逼迫着听话、沉默,循规蹈矩地尊奉天命、一成不变地生活。
那些割裂的年月里,顾菟渐渐掩藏锋芒,褪去了曾经的骄阳似火,变得安静沉默,如一抹清冷孤月。
他静默下来,却仍旧是同龄学徒里的佼佼者。
作为东泽之主与南越女王的纯血后裔,顾菟的羽民血脉在神殿的修行里终于得以渐渐苏醒,得以施展一些点燃火苗、控制微风的简单法术。
虽然那些法术威力极弱,但仅仅能够显化出人人可见的风火形态来,在这片仙法凋零的寰宇之中已是一骑绝尘、无人可及。
也因如此,天雍神殿的高层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怀疑他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而并非神谕真正选中的天命之人。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顾苏枋。
再如何血脉觉醒能控风火,可在神殿为天命大司祭专设的秘境试炼之中,他却始终无法通过哪怕第一道关卡。
神殿的众多祭司长老在外慈悲和善,在内却并非如是。他们既知灭世神谕就在不远,就如同当年的拓跋玦一样,没有多余的时间等“顾苏枋”慢慢成长。
于是时隔多年以后,顾菟人生中竟然第二次遇到了揠苗助长。当年拓跋玦使在小顾菟身上的一切残酷磋磨又再次上演。长老们用最严厉的阵法特训他,将他丢入刀山火海、万刃冰窟,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与遍体鳞伤后,顾菟年轻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不加掩饰的厌倦与疲惫。
尽管不公和折磨,好像从他记事起就已是人生的日常。
但他还是觉得……很累。
后来,他改变的一天,也不过只是平常一天。
那天没有月亮。
幽闭室亦没有光,只有一根摇曳将灭的拉住。微光太过暗淡,照在黑光磷火之上,都几乎无法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
十四岁的顾菟浑身伤痕累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地躺在幽闭室冰冷的地上。
唯一尚且能动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了半晌那片冰凉的黑光磷火。片刻后,他不再动了,烛火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微光、一丝萤火。
他就那样仰面躺着,一双眼睛清明寂定,什么都没有。
……
顾菟放放任自己彻底睡了一觉。
那场酣梦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等他醒来,周身的伤终于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而当夜等待他的,会是另一个满是杀戮与血海的秘境。傍晚,顾菟决心去神殿祈祷。
月神神像之下,他躬身祈祷,起身时却将一道小小的术法包裹着的黑光磷火悄然藏匿于月神垂眸慈悲微笑的造像之下。
天雍神殿的藏书阁内,确如母亲当年所说,典籍浩瀚如烟,让人见天地、见众生。但……正因为书海无尽,就连天雍神殿的高层也不曾觉察,成堆成堆的正统典籍里,偶尔也藏着一两本奇淫技巧、歪门邪说。
这些年,顾菟修行不辍,那种书着实读了不少。
成功被教得亦正亦邪。
天雍神殿香火鼎盛,常年进香之人络绎不绝。无数凡人的祈愿、心思,汇聚成一缕缕虔诚香火与一次次顶礼膜拜,源源不断供养普照整片大地的月神。没有人知道,祭坛之下藏匿的黑光磷火,悄然窃取起了神明香火。将百姓们的祈愿吸纳、回转,源源不断地只转化为供养顾菟一人的力量。
顾菟就是靠这不正之途得来的力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硬生生连破了天命大司祭秘境的七重难关。
在众长老的惊叹之中,他的法术更是持续突破天道压制,化作狂风烈火在秘境风卷肆意蔓延。很快,就连现任长老司祭都无法通过的阶段,他也仅在一个月内便轻松通过。
满殿哗然。
如此进步神速,再度印证了他无疑就是神谕选中的“天命之人”,就连曾对他屡屡有所微词的长老们从此也再不敢言。之前的好几一任天命大司祭,都是在古稀高龄才能达到这等境界,而今顾冕旒十五岁,史上最年轻天命大司祭的位置触手可及、指日可待!
只是,随着力量的与日俱增,顾菟的性子也从之前克制的沉默安静,变得再度恣意飞扬、随心所欲起来。
很快,他便成了同批神徒之中独树一帜让人牙痒痒的顽劣。
他开始没事就去找长老司祭们单挑。当年他被扔去的刀山火海、恶毒阵法,他如今要拉长老们“携手同游”。
长老们想起曾经对他种种,一个个见到他都躲着走。其他司祭高层更管不住他,顾菟更加公然在天雍神殿横行,日常迟到早退,课上睡觉,偷跑出去买酒烤肉引得其他弟子眼睛发绿,又带头怂恿其他弟子跟他一起上房揭瓦。更动不动就入高层祭司长老们的室内公然抢劫,把长老供奉的宝贝神珠打散了磨珍珠粉吃,再塞上几本春宫放上各位长老的书架。
就连神殿每日的公读时间,他也是肆无忌惮。
别人读经,他公然捧着一堆旁门左道、无关杂书,《古祭塔与机杼术》、《大漠种菘实录》看得津津有味。
几次长老们大发雷霆,他也毫不在意:“我这亦是修行,这叫博采众家之长。”
“你!”长老被他气得胡须乱颤,“你修行这些……你、你对这诡道机杼感兴趣也就罢了,你、你看什么大漠种菘?须知你这辈子也无缘踏足西凉大漠,亲身实践这荒谬之事!”
“嗯,就算无缘亲身实践,但学来以作消遣,亦是趣味无穷。”
“你!”
“况且长老您常言,修行之道,在于心悟。得道司祭所授课程,其实多为空泛之谈,或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既如此,我学种菘之术,以菘悟道,又有何不好呢?”
长老:“你!!!”
顾菟抬眼,神色挑衅嚣张,一脸带笑不笑。
那一刻,即便是顶着顾苏枋的脸,他的表情还是与多年后桀骜不驯的某人几乎一模一样!
慕广寒看得有点发呆。怎么记忆里优雅知礼、纤尘不染的大司祭,人在神殿中时,原来竟是这般……性子吗?
顾菟十五岁的年纪就是这个性子。
人在神殿,却不信鬼神,不敬神明。
不理会长老,不在意方圆天地。
除了没有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以外,他几乎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为所欲为。
十六岁,他在神殿前大喇喇移栽了一堆果树。种花,酿酒,收养了几只流浪的小猫。十七岁,他继续用黑光磷火窃取神明香火,没事去秘境练练手,很快竟打得只剩最后一层。
等到他十七岁彻底打通秘境,获得“天命大司祭顾冕旒”的名号时,适逢他又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海东青鸟,悉心照料。
那只海东青总是咕咕叫,他给它起了个颇为接地气的名字就叫咕咕,一直养在身边。
隔年开春,咕咕的伤好了,他放走了它。目送它飞越天雍神殿高高的宫墙,看着它展翅千里、自由翱翔于天际,飞到他不可企及的高远地方。
第126章
对面幻境萤火突然明灭。
紧接着明烛倒落,一片昏暗混乱。风祭塔婚房布置的戏台上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似有刀锋寒芒闪过,金鸣交鸣,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继而戏台轰然崩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燕止?”
慕广寒屏息凝神,努力看向那边的一片漆黑中。
“呃……”
良久,一片漆黑中传来微弱人声。萤石戒指散发微微幽光,照映出一张满面血污、扭曲凶狠的脸。可尽管面容狰狞,轮廓间仍隐约可见昔日俊美风华——那是一张慕广寒见过的脸。
赫然就是之前将一行人引入浓雾之中的傅朱赢!
此刻,身披黑袍的傅朱赢正被燕王俯身压制,摁着脖子掼在塌陷的戏台的冰冷砖地上。
他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上方的燕王。
而身侧废墟之上,已经陷落的戏台竟又缓缓重新聚拢萤火,幻境画卷再度徐徐展开。
五百年一遇的天命大司祭现世,很快名扬天下、世人皆知。那一年恰逢神殿长老病退,便由顾冕旒穿着九层月白洒金华服,手执神殿星辉杖,登临天雍神殿古祭塔主持祭典。
他虽样貌已变,周身却仍是拓跋玦那蛊惑人心的气质。
登上神台,微微一笑便是万民沦陷。百姓热泪盈眶,山呼海啸。
人们总赞大司祭亲民,博学多才、心怀慈悲。那些年,天雍神殿常常赈济灾民、造桥修路,大司祭更是讲经布道云游天下,平息战乱安抚人心。所到之处,常能看到孩子围绕其侧,他摸摸人家的头,笑得和煦温雅。
“呵……无聊至极。”
幻境之外,燕王不屑嗤笑:“道貌岸然,装模作样。”
“……”
污血从傅朱赢唇角滴落,他仍被燕王死死摁在身下,却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因他已是一具尸体,那笑声风箱一样低沉怪异、一顿一顿,像从地底传来。
燕止皱眉,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钳着他后颈的手指手中力道更甚,几乎要将傅朱赢的脖颈拧断。但那笑声却愈发响亮,愈发诡异,直至傅朱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扭曲成一团,停不下来要笑晕了一般。
“哈,哈哈,啊哈哈……”
因为确实太好笑了,如何能停得下来呢?
幻境中的大司祭顾冕旒,越是一身华服仪态万方、越是有如神祗下凡,燕王摁他脖子的手劲就越重。脸上的不耐烦更只差把“嗤之以鼻”“我不想看”八个大字写在上面。
这简直是。
这多好笑啊!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也不过如此了。
“哈……哈啊……你,嫉妒,他?”
嫉妒。
有人时隔多年,诚挚评价曾经的自己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难道不是全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原来天下无双的西凉燕王,也就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