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宣萝蕤:“城主,您到底怎么了啊?究竟哪里受伤了?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窄袖一沉。慕广寒睁开双眼,一只手死死抓住她袖口,咬牙低声对她道:“你们快马,速回援南越,带上神武……要快。”
他随即喘息了几口,当下已是浑身寒湿颤抖不停,又艰难道:“南越王库地宫应当……亦藏……神兵你们,去问,邵霄凌,问阿铃,去找……”
“好,”宣萝蕤赶紧点点头,“城主,那咱们一起回南越,即刻就走!”
“城主?”
“我不走……”
“我留在这,等燕止。你们,勿念,速去。”
他说完这短短几句,已是虚弱得半晕厥过去,再没有力气说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计算,西凉快马回南越,三五日可达。希望洛南栀他们守得住,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异界军队再有仙法,只要他们神武在手,相信也能与之一搏、扭转乾坤。
赵红药几人相视一眼,虽都无比担忧眼前城主情况。可此行追随城主过来之前,他们也都答应了燕王要誓死遵从城主之命,无有所违。
“城主,我等领命。那您……自行保重!”
慕广寒终于心中稍安。
他实在喜欢西凉这帮人。行事果决动作快,从不会拖泥带水。
众人离去后,他孤身一人咬牙蜷缩在神殿冰冷的一角,周身疼痛潮水般汹涌撕扯,他疼得眼前发昏,却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不想……
燕止拿了纪散宜的符咒,应该很快就能穿越乱流,到他身边。
他是真的还想努努力,至少以一副还有人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竟也实现不了。
又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袭来,他身子晃了晃,终是无力支撑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想起身,手指竭力磨出血痕斑斑,仍无法坐到。
倒是挣扎间,有什么东西掉在手边。
是一只荷包。
精绣的小兔,火红的柿子,里面藏着缠绕着的两缕长发,一黑一银,你中有我。
慕广寒望着那结发,一时心中无限柔情,回落又是涩然。疼痛加剧,意识也跟着逐渐涣散。此刻他连勉强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了。
月华散逸,照映献殿的万方仙穹镜。
镜面波动,涟漪四起。
慕广寒暗自苦笑。原来他竟然连最后一次见他,都没有丝毫矫饰的机会。
他还想着……好不容易抹去了伤痕,能给他看一眼。结果这一次却还是像之前每一次见他一样。一如既往的,那么狼狈。
“呵……”
罢了。慕广寒终于彻底放弃了,就那样无声无息半死不活地望着那镜面波光粼粼,越发像一片碧蓝的水面。
那水面让他想起此生第一次看到燕止的真容时的情景。
西凉簌城的城外温泉。燕王疲累,洗了一半靠着石头小憩,容颜如画。他回想着那时场景,心里莫名做着他的千秋大梦——或许马上从万方仙穹的镜水之中,又能看到燕王出浴的绝色美景。
结果,从水波里跃出的燕王,模样却不比他此刻的狼狈样好到哪里去。
一头湿漉漉的兔毛胡乱发贴在脸上,遮住了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眸,好似一只水鬼。很久不见的西凉没眼睛大兔子造型重新现世。
慕广寒明明已经气若游丝,还是当场笑出了声。
第130章
燕王出水后,皮毛仍是带着湿气的炙热,没有丝毫凉意。
环抱过来的双手,亦一如既往是灼人的温度。慕广寒闭着双眼,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潜心感受那温度。这是一向最让他安心的温暖。
还好。
还好,一切结束之前,还能让他再次贪恋这怀抱的片刻温存。
真好。
尽管浮屠之阵威力绵延,痛楚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甚至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绞痛。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燕止眉头紧锁,将他揽得更紧:“阿寒,你怎么样。”
慕广寒努力试图发出声音,可喉咙却如同被利刃划过,剧痛难忍。他艰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挤出几个字:“去……古祭塔。”
燕王没有动。
他看着他,深邃的眸中带了些幽深的东西。
天光摇曳,大地渐入昏暗。
慕广寒喉头动了动:“……对不起。”
其实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关于过往,关于前尘旧梦。亦渴望能再亲亲他,摸摸他,最后好好道个别。
他们都成婚了,他也想做好一个负责夫君应有的交代,可他实在没有任何力气。
就连一句完整的道歉,也力不从心。
没有时间了。
邪神复苏或许是在数日、数月、数年后,又或许就在下一瞬。他不敢赌,害怕那稍纵即逝的时机被他耽搁,害会整个寰宇陷入永世的万劫不复。
燕止颔首,将他抱起。
肌肤相贴之处,疼痛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可惜慕广寒周身僵冷,即便想要努力贴得更紧一些,都做不到。
……
之后,慕广寒似又短暂地昏睡了一瞬。
梦里,古祭塔巍峨耸立,一轮满月当空,月光洒向清辉大地。
醒来时,他人仍还在燕止怀中。前往古祭塔最快的路是通过肆虐的乱流。此刻尽管燕王竭力替他遮挡,可狂风依旧无情地灌入口鼻,让他几乎窒息,视线模糊。
耳边传来纷乱喧嚣的细细低语。
无数天机隐秘,他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如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千万根针刺痛神经,刺得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震痉挛,呕出一大口血。
燕王见状一滞,抱紧他,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而那些嘈杂的声音还在不断告诉他,寂灭之月的衰败与加速崩解,其实并非造成他多年以来满月之夜苦痛的真正原因。
他的痛楚,其实源自于数年之前。那是姜郁时第一次用邪术催动寂灭之月业力,将其灌注于另一个叫做古穆神枢的天命机杼之上。
声音太过刺耳,那神枢的作用是什么慕广寒未能听清。但他猜测,那多半也是如那邪神一般,吸纳业力之后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
后来,他与燕王被困水祭塔底,获救之后,那每月一次的折磨突然中断。
他一度以为是燕王施展了什么奇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那时候,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南越王顾苏枋突然挟洛南栀北上征讨姜郁时,最后在古祭塔中,顾苏枋催动多年收集的天玺,赌上生命一举毁掉了古穆神枢,从而暂时掐断了寂灭之月的业力外泄。
由此,他才得了片刻喘息。
亦是顾苏枋神枢,才替天下苍生又延续了数年指望。而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天命滔滔,滚滚二来,不可阻挡。
这么多年,女王机关算尽,让顾菟替顾苏枋背负命数因果。可冥冥之中,宿命裹挟,最终还是原本的“天命之人”以血肉之躯在无声之处拯救天下苍生,履行了他原本既定的救世命格。
那同样的……
慕广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苦寻不得的的楚丹樨,那个本该是“真正”月华城主的人,他的命数轨迹,想来也应与顾苏枋一样,应是这苍生天地一线的玄妙转机。
只可惜。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慕广寒苦笑,手指因痛楚无意识掐进手心,鲜血淋漓。
风停了。
月下,祭塔古巍峨赫然近在眼前。
慕广寒微微睁开眼睛,目光留恋轻轻拂过燕王高挺的鼻、优美的唇,细细缠绵牵扯着他那月下熠熠银色的发。
燕止……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微微动了动唇。
“嗯?”燕止却觉察了,温柔地将他紧拥怀中,俯身试图听清。
发丝轻触,温软的兔绒蹭着,拂过心间。脏腑如绞,他拼尽全力,却还是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燕止。
在这些阴错阳差的残酷命运中,你与我,本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
背负了别人的枷锁,承受了别人的伤痛,最终却在这错位不幸的命运之中得以相遇。
如果没有那些苦难,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终其一生,我都只是月华城中一名普通郎中,一生无波无澜。而你,会是自由自在东泽的小少主,还是尊贵的南越世子殿下?
一南一北,秒层云万里,永远不认识。
又或许某一日,月华城的郎中也会想去云游天下,南越世子亦选择踏上旅程。或许两人会在落日的沙漠上擦身而过,在雪夜的破庙里点燃对方熄灭的篝火。
彼此不见,各自逍遥。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是不是也好?无苦无痛,无相思之扰,无离别之苦,没有痛彻心扉的不甘与不舍。
可是。
可是,倘若真的能够重头来过。
慕广寒想,他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这不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