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第131章
慕广寒并没有最后与燕王分别的记忆。
亦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上到塔顶。
只知再度睁开眼时,整个人已浸在祭坛那汪冰潭之中。刺骨的冷冽反而冻结了周身痛楚,眼前是半掩苍穹之下繁星如织的夜空,浩瀚无垠,灿烂夺目。
……他确实来过这里。
躺过这冰冷的祭坛,也看到过这举目的星汉灿烂。
可是,是什么时候?
身体冷如冰,心脏却晃晃不安——他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些至关重要之事,应该……快点想起来才好。
可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
当——当——
午夜钟声响起,那轮悬挂天际的血红之月赫然就在祭塔之上。
硕大无朋,触手可及。
那一刻,所有经年梦中反复出现的恐惧终于化为现实。雷声轰鸣,天际仿若被利刃撕开,狰狞裂缝之中,天火如流星般倾泻而下,每一道都锐如霜刀,衣衫在烈焰的舔舐下瞬间化灰,天火则于血肉中肆意穿梭,烈焰焚心,剥皮食骨。
鲜血迅速染红了整个池子。
疼痛锥心蚀骨,似要将灵魂寸寸灼烧殆尽。
好疼……太疼了。
慕广寒恍惚间,只能尽力以残存的意识,去勾勒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拼命去想萤火微光,想月酿醇香,想着簌城扎着吱呀秋千的小院,想着香喷喷的奶汤小黄鱼。
他想着这些,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天火究竟有多少重?记不清了,反正再多,无非就是千刀万剐,终有尽头。
然后就能彻底结束所有痛楚。
魂识模糊,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过来过去,却莫名停在了最后同燕王分别时。
那时,燕止为什么用一种他不明白的、略微古怪眼神看着他?
又是数道天火落下,他却在和一刻恍然突然反应过来原因。灵魂痛苦嘶嚎,心情却是复杂,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
太荒谬了,他苦笑,总觉得此刻即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更荒谬的是,世上人人说西凉王桀骜,可其实燕止也就是个傻子。
纵使误会了,却好像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样子。
……
献祭台上,天火如龙,无情肆虐。
慕广寒意识涣散,浑浑噩噩又跌回很久以前那个雪夜。齿轮与机杼沉沉转动,顾冕旒身影立于下方,沉默无言。
然后呢?
他能想起的,只有黑暗的地牢,锈蚀的铁链如噬人毒蛇,层层缠绕着他的身体,穿过肋骨、刺透肩胛。他不能躺,不能站,腰似乎快要折断。身下是恶毒法阵、烈烈黑火,血腥味刺鼻催人作呕。
那时他和此刻一般无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几乎胆汁都吐光了,全身残破不堪,没有一点好地方。
就那样不知过了三日,五日,还是七日。
姜郁时用各种刑具,无数利刃鬼爪滚过他的身体。他残忍地剥他的骨肉,五指逐渐变成白骨,触目惊心。
再后来,又发生什么呢?
好像有一场大雨滂沱。
顾冕旒黑羽斗篷将他紧紧裹住,似是要带着远离尘世纷争,逃去什么无比遥远的地方。
“阿寒,我送你回月华城。”
“……”
记忆里只有缠绵黏腻的雨,和昏昏沉沉的疼痛。
“我不……”
“不回……不回去……”
他挣扎着,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冕旒,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随即,又是昏沉。
直到再度醒来,他看到了古祭塔沧然矗立。
雨也停了。
幽幽兰草香中,夜风温柔,仿佛回到他们新婚之时芦苇荡里那个萤火纷飞的夜。
顾冕旒紧紧抱着他,温暖的脉息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良久,慕广寒渐渐缓过来一点,望向祭塔。
“阿寒,”顾冕旒声音温和得能够融化寒冰,低声哄他,“你喜欢那座塔?你若喜欢,我就带你上去看看,好不好?”
大司祭本该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数百年间,神殿古籍被篡改、传说亦湮灭。天雍神殿只知天命大司祭,不知有月华城主。
所以,那时的顾冕旒,是被他骗上去的。
千年万年,从没有这样先例——月华城主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司祭,将他送上祭塔!
……
是顾冕旒先骗了他。
原本,一切可以简单很多。大司祭想要月华,直接跟他说就好了。反正城主本来就是要献祭以救众生。
何况,他又本来就是心上人想要什么都肯给的那种人。早说的话,早什么都给他了。
又何必骗他?
谁被骗都会伤心难过。
而那时候的他,又正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抓不住的年纪,满心皆是阴暗的想法。
所以。
他就想着,是不是能让顾冕旒从这场欺骗之中,也稍稍得到一丝良心的惩罚。
但这种做法,其实异常荒谬可笑。
毕竟,短短二十年时光,月华城主经历的背叛伤害也不止一次两次。而明明过去每一次,他都很大度地选择“算了”。
为什么唯独这次不能算了?
为什么唯独对顾冕旒,他过不去?
为什么。
他不明白。
天火如龙持续狂啸,疼痛如同破土而出的疯草,肆意啃噬着每一寸心神。可越是痛得神形俱灭,这个问题却越发执念深重。
为什么。
他痛得嘶吼,血泪滑落,狼狈不堪,却还是在想。
为什么他,此生就只对顾冕旒一人苛责?
为什么只有同他一起时,反而时常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那一刻世界安静。炙热怀抱有如冬日暖阳,破晓曙光,于万千苦海之中稳稳接住了他僵冷的心。
幽兰香如梦似幻,将他包裹。
滚烫的手覆上他的面颊,掌中薄茧,他再熟悉不过。
心脏狠狠震颤。
“……”
但是,不可能。
这里古祭塔塔顶,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也无法踏足。何况他……他早已让他离开!
燕王他,绝不是那种会飞蛾扑火的人。
更不会为一己私情,弃天下于不顾。
燕王知轻重,行事也一向最谨慎——万一他也被天火波及,遭遇不测,南越、西凉怎么办?被留下来的人群龙无首,又该何去何从?
可肌肤相接的触感,又分明是他无疑。
慕广寒心急如焚,皮箧想要确认,却发不出声音,努力微微睁开眼睛,视线又被血水模糊。
滚烫的指尖替他拭去脸上血污。
触感,细微的动作,都是燕止。
可当慕广寒真正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以及月白色的祭司华服。
冕旒……
一时,时光交错,煌煌鸣音。
二十九岁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无比清楚,眼前所见一切不可能为真。可被埋藏已久的另一部分灵魂,却如同被唤醒的野兽,汹涌情绪如溺毙人的潮水,陈旧的喜悲一片片地分崩离析、千疮百孔。
他忽然不受控制落下泪来。
积压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狠狠推开眼前人,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