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我告诉你好不好?今日,终于,我告诉你想要的答案,好不好?”
慕广寒手中烈风骤起,直直将怀曦逼退好几步。
“不必。”
他已不想知道了。
已经早都无所谓了,他早都不会再为命运加诸的不公、委屈、不甘、刺痛,去执着地寻找一个原因了、一个解释了。
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需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干掉始作俑者就够了!可偏偏在他再无执念之时,怀曦又非要告诉他那个真相,眼里闪着疯狂。
“因为……”
“因为我找不到。哈,哈哈……因为我找不到其他人。”
“我只找得到你!!!”
五百年前,楚郁身死以后,怀曦因为炼制活人生殉的复活大阵,而被天子永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
整整五十年,他才终于借尸还魂逃出囹圄,可当年囚禁他的人皇天子、以及他身边的重臣皆已寿终正寝、不在人世。甚至整个月华城、整个天下,待他重见天日之时,也已不再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唯独怀曦还是怀曦。
抱着旧忆,被孤孤单单留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寰宇。
满腔执念,满腔仇恨,却找不到一人可以宣泄!
“哈哈,所以我怎么……能让一切就这么烟消云散。我又怎么能让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轻易逃过!”
“死了是吗?化作黄土了是吗?哈……那我就寻你们的转世,不管过几十年、几百年,欠我的债都必须还!”
可是。
世上那么多人,轮回不息。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中追寻凡人的轮回轨迹,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可怀曦不甘心,他混入神殿,创立道门,遍寻天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终于!
“终于,至少,至少让我找到了一个你。”
“哈哈,哈哈哈,谁让你上一世毕竟是紫微帝星之印,在那万千沧海一粟里,稍稍有着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
“只是可惜啊,上一世五百年前的你,是何等的神武嚣张。年轻时一统天下,中年时又兵不血刃驱逐三界仙魔,启动整个寰宇术法凋零、平息寂灭之月。在这之后更是将我囚禁一生,让我五十年不得近身报仇。”
“你那一世做人皇天子时,何等威风凛凛啊,和这一生的蠢货废物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正因为他上一世有足够功业,机关算尽穿透种种波云诡谲,才换来的这一世清净享福的命格。
“世人皆不知,都以为富贵显赫才是至高运势。然而真正功德业报里,最好的一生绝非轰轰烈烈、波澜起伏,而是悠闲自在、平平淡淡。”
就闲云野鹤地看看荼蘼野草,品品丹桂酒香,与亲友爱人常年相守、平凡但知足。
那才是慕广寒这一世该有的命运。
“可我又岂能容你度过普通又幸福地过一生?哈……哈哈,我岂能容你?”
他如癫似狂,继续叫嚣,发泄心中怨念。
而烈烈风中,慕广寒只是静静看着他,觉得一切荒诞至极。
他真没想到是这样。
是,他早就知道姜郁时咬着他不放,皆是夙世因缘所致,也早就知道姜郁时早就疯了。但他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疯,他一直以为他能那么恨,必是自己前世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结果,就因为这?
“若真如你所言,我是那五百年前的人皇天子。那我当年所为,不也就仅仅只是履行职责?”
“是天命定下的人皇天子要牵月华城主献祭。就算天子不愿,月华城主转而去找五百年前的大司祭,一样可以带他上去。”
“就算没人肯带楚郁上去。以楚郁的性子,难道他便会就此放弃献祭,与你携手同返月华城?你是楚郁亲手养大,你觉得他会如此?”
姜郁时闭口不言,关而不听。
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哪怕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不知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当年的一切都是楚郁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恨啊。
烈火灼身,永世难脱。那仇恨总得有一个出口。
可那时的他回不去阴夏,毁不掉阳夏,寻不见楚郁,抓不到旧人。在这孤零零的寂寞寰宇里,他唯一、唯一能找到的,就只有五百年后月华城里,那个稚嫩弱小、乳牙未齐,只知道傻乐的孩子!
他何尝……不也觉得荒谬啊?
当他看着那一只四五岁的团子,不见一丝他上一世的精明锐利与贵气深沉。一逗就哭,一哄又傻乐,从陌生人手中拿了食物就大口吃,眼底都透着清澈和愚蠢。
他也问过自己,同一个灵魂,但其他什么都已物是人非,将报复加诸于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是,毫无意思。
但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这世上没人放过自己,他又凭什么放过他?
他既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凭什么放过他!当年难道不是这个人,高高在上觉得他错了、觉得他疯了?那这辈子就让他试试经历同样的命运,看他是不是一样会疯?
于是他篡改了他的命数。
残杀了他的父母,把他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又让他和他一样受天道惩罚、面容尽毁,被世人嫌弃。
他让他从那个天天高高兴兴的傻孩子,变成同他当年一样丑陋、自卑、阴郁之人。一旦他喜欢某个人,就让他尝尽背叛、失去。他让他和他一样一无所有,看他还能不能再不知人间疾苦地指责别人发疯!
可明明,他都这么做了。
怎奈月华城人单纯善良,虽不太亲近小城主,却至少同情他,没有人想害他。而他喜欢的比如楚丹樨那种蠢货,就算并不爱他,却还是想要守着他。
太荒谬了。
于是怀曦极力暗地挑唆、散布流言,让他们决裂。
好容易等到慕广寒成年,更是迫不及待把他拉入外面那真实可怖的世界。
那个世界,人心可比月华城复杂多了。只要稍加诱染和煽动、推波助澜,就能将人心之恶勾显得淋漓尽致!
于是他尽力让人们知道月华城主作为药材和器材的“价值”,让每一个人都会想要榨干他,每一个人都会想要吸血他。世上坏人太多了,骗子太多了,终于他遭受了真正幻灭和不公,渐渐把心封闭起来。
但好死不死,顾菟又闯入了这个故事!
……
姜郁时的人生第一次被顾菟搅局,发生在顾菟还未与慕广寒重逢时。
那年顾菟十九岁,还在作为天命大司祭为了天幕计划而风尘仆仆地四处收集天玺。而姜郁时则利用他同为天雍神殿祭司的身份,暗中教唆一些祭司制作假天玺。
假天玺几乎以假乱真,但是反噬之力有如深渊、后患无穷。
他原想要用借用假货将天幕计划彻底搅乱,可眼看即将成功,却被顾冕旒带人团团围住。
可笑的是,他这次被顾冕旒投入的地牢,竟和五百年前人皇天子关他的是同一间!怀曦在地牢里发疯,竭力诅咒,他实在是觉得顾冕旒可恨、可恨、可恨至极!!!
他想不明白,顾冕旒为何搅局?
他为何要在乎天下苍生?这个人,难道不是从小被父亲虐待,后来被母亲送去神殿,孤苦无依,无人问津。他难道不该发疯,不该恨这世间所有,为什么他不恨?
为什么。
后来,他问了顾冕旒这个问题。平日里在外仙气飘飘、冠冕堂皇的年轻大司祭,私底下非常没礼貌地歪了歪头,思索片刻。
“大概因为我毕竟人在神殿,食民之禄,受人供奉。”
“应尽义务,如此而已。”
那一瞬,姜郁时青筋爆显、目眦欲裂,他无法理解这算什么荒谬至极的理由!刚要反驳,大司祭又道:“何况,人间固有许多不好,也的确不太有意思。”
“但因为这点事就想着灭世,未免也有点奇怪了吧?”
……
月殿桥上。
慕广寒一边应付着怀曦连绵不断的攻击,一边心生烦躁。
真讨厌!狗皮膏药一样。
他此刻简直满心无奈。虽说他占尽优势,但一时也做不到将眼前怀曦一击必杀。狗皮膏药杀又杀不死,一直挡他的路、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
“他说‘这点事’?他说我奇怪?”
“他说……食民之禄,为民分忧???”
“哈哈哈,哈哈哈,小阿寒,你真觉得这种回答‘正常’吗,你觉得那是他‘真实的’想法吗?”
“哈……哈哈哈,什么大司祭顾冕旒,不过是被神殿灌输的扯线木偶罢了!他是真的想要拯救苍生吗?不,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多可笑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早就被拓跋玦和顾辛芷给毁了、人云亦云的空壳罢了。”
“小阿寒,你又真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吗?”
“你那般丑陋愚蠢,他喜欢你什么?——不过是南越女王扯着线,他照着在台上演罢了!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吗?他懂什么是爱吗?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傀儡,他哪里会爱任何人!!!”
他不会爱任何人的。
尽管他也会笑,有时候看起来也很温柔。
但那只是“表演”出来的温柔,所有温柔、纵容,只是出于不忍、出于怜悯。
楚郁……
其实楚郁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一直都清楚。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和一直自欺欺人的小阿寒一般无二。
蜘蛛一般的身体被重重被砸在桥上,身后尸骨硌得腰身生疼。
怀曦睁大眼睛,头晕目眩中对上了一双沉静黑眸。
慕广寒死死抵住他的脖子。那个当年自卑、慌乱,轻易就被骗得团团转的小阿寒,如今只是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嘲讽和怜悯。
哈。他真的……变得心志坚定、所向披靡了,完全不再会被他的鬼话影响。
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能动摇他。
呵。
再也没有吗?
不,当然有。
当然有啊,可太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