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呵……你,到底在那自顾自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命好?得意只有你钻到了空子?你不过只是运气好。又有什么可得意,你不过只是运气好!”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和你一样,去许一个让他死而复生的愿望……”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许个愿望,与他来生相见。呵,呵呵。”
怀曦的眼睛,渐渐空洞茫然。
他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他知道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啊。
楚郁明明曾告诉过他月泪是什么,可他从来不曾真正入耳。
当年月华城的无忧岁月,楚郁教过他太多事。可那些日子书房茶香秒袅袅,半醒半睡之间,他多半时候只顾想着快点结束课业,就能一起煮茶,煨橘子,围炉烧火锅。
以至于拿到月泪之后,他只知道里面有力量,却不知可以许下心愿。
而他又不像顾菟一样幸运,恰好在那时许下心愿。于是抱着月泪倥偬而过的第一百年,他只顾肆意挥霍那力量,人祭血祭,满手血腥。
直到第一个百年过后,他回到月华城,于无数典籍里,他才恍然明白手中珍宝的用处。只可惜那时月泪里的力量,已被他用掉了十之二三,早已失去了实现愿望的效力。
于是后面很多年,怀曦也曾一度洗心革面,四处收集月华,试图重新充盈月泪。
他以为,只要月泪充盈,便能复活楚郁。
可斗转星移,很快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他研究神法,探寻道法,知晓两界秘辛,变换过数不清的身份和模样,可月泪的充盈却仍旧遥遥无期。
时光漫长,慢得几近天荒地老。
直到有一年冰消雪融,春芽待放。他看着湖面倒影之中的自己,那已经是认不出的一副模糊面容。
那张脸十分年轻,眼睛却写满沧桑,他不认得那个眼神。
那夜他去了南越的雁回山谷里,沉沉望着夜空,突然又发展自己竟也已想不起楚郁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
又过了一百年,他甚至已经几乎忘记了月泪曾是许愿珠,也早就放弃了充盈月泪的念头。
他的愿望变了。
这些年支撑他走下来的,早已不是复活楚郁的愿望。而是覆灭两界、让所有人付出代价的执念。
而这个愿望,他想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实现。
恨比爱甜蜜。
也比爱长久。
几百年来,回首他最疲倦、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他深爱之时。
那时候他最想死。
而让他苟延残喘,让他活下来,让他越活越好的,是恨。
而今,他捧着那颗苍白耗尽的月泪,像是捧着一场破碎的虚空大梦。梦醒了,站在面前的燕王,还想要以此嘲讽他、想要杀人诛心。
“哈……哈哈……”
但是好不公平啊,好荒谬啊。明明他也倾尽全力,整整五百年风霜雪雨,无数次上下求索。最后上天要他一败涂地,还要让这两个人携手并肩站在他面前,在他眼前甜蜜如愿、幸福满溢,让他五百年的苦楚像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偏偏。
偏偏这两个人,还是他亲手“造”出来的。
若当初没有他的谎言,没有他以先知知名对拓跋族撒下的弥天大谎,没有他对女王的诱哄欺骗。又何来南越宫中备受冷落的世子,又何来后来颠覆他全盘筹谋的大司祭。
同样,若非他执着于五百年前的旧怨,紧紧不放,亦不会有眼前这位假城主。
慕广寒和顾菟的命运线,本应如天际流云,永无交缠。大夏极北的月华城星空,与千山万水之外江南的芦苇河畔,本该一生也不会相遇。
可偏偏,他想让所有人不幸的念头,让他们相遇了。
一次还不够。
竟还两次、三次,携手在他面前上演一场又一场的不离不弃、情深不渝!
而更如利刃一般狠狠刺着他心的,是七载光阴匆匆流逝,而此刻橙红夕阳洒落,映照着二十九岁慕广寒的脸庞。残酷岁月竟并未在他眼中留下太多痕迹,他眼里明亮,不减少年时。
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像是从来不曾被狠狠磋磨、从来不曾被绝望侵袭。仍旧怀抱初心。
“呵,哈哈哈!!!”
别人……石虽可破,不可夺其坚。丹虽可磨,不可夺其赤。所以别人应有尽有,而他一败涂地,是吗?
怀曦放声大笑,这五百年,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命运的玩弄,无数次生受。原来上天仍觉不够,仍要将他狠狠见他在脚底。还要特意用和他同样命运的人,用他们的百折不挠、光明伟大,把他衬托得好像阴暗地沟里的鼠蚁,把他衬托得渺小而可笑!
可这样的展示,又想证明什么呢?
“是要怪我……怪我没有一颗百折不挠、光明炽烈的心?”
这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咬牙,丝丝乌发变成银白拂落于脸庞,五百年的容颜开始苍老、崩坏、苍老,他咆哮大吼:“我难道未曾努力过吗?”
“我难道未曾拼尽全力????”
他明明也倾尽所有,他明明也走了漫长的路,越过两个寰宇,甚至楚郁死后也有百年的时光,虔诚想要复活醒来。
可天寒地冻,前路茫茫,永无尽头。
到底他们有什么他没有的?
爱?
真诚?
信念、决心?希望?
可这些,他没有过吗?他也有过,他也曾试图相信过那些!可现实如利刃,告诉他那些不过是世上最脆弱无用的幻象!所以他放弃了。这世道弱肉强食、残酷无比,为什么最终却奖赏两个不肯放弃的傻子?
凭什么奖赏他们啊,只是因为他们反抗了?
可是。
难道他就没有反抗吗?
整整五百年,他难道没有在一直反抗吗!!!
第151章
世间万般皆已成空,唯余眼前晚霞如红尘织锦,浸染整个苍穹,天地之间一片温柔绯红。
“哈,哈哈……”
怀曦喘息间,低笑阵阵,逐渐归于沉寂。
混沌乱流之中,不该有夕阳美景。此刻之所以能看到晚霞,大概是因此处越过忘川,已是神属的三不管之地。
血从怀曦体内汩汩流出,亦从唇角缓缓滴落。
他就要死了,大概最后的一丝慰藉,就是对面的一对野鸳鸯亦难再返人间。
就让他们三人的尸骨,一同永远漂泊三界之外,不得善终。
怀曦闭上了眼睛。
却听月华城主声音兴奋:“燕止,你看你看!”
……
为何世间诸事,永远只对他们有柳暗花明?
他心有不甘,再度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晶莹剔透、宛若仙境的冰晶宫墙,邪神之气消散殆尽后,九天之上、广寒净土,每一块凝聚月之精华的墙壁都在缓缓其原有风华。
白玉为基,琉璃为顶,千万星辰汇聚,银河如带,横跨浩瀚天际。瑶池池水清澈见底有如明镜,倒映着皎洁月光。
一阵风吹过,月色花朵摇曳,桂树花瓣簌簌而落,如同月色细雨铺满一地。脚下菟草丛生、繁盛无比,一只只雪团子在脚边跑来跑去。
慕广寒:“……兔子。”
叽!
毛茸茸的小兔子乖乖被他捧了起来,两只小脑袋歪来歪去,与书锦锦庭院里养的那些兔子一模一样。
月宫小兔很快欢快地跑开了。
夕阳余晖落尽,清冷而神秘的月下广寒宫矗立眼前。
两人行至那琉璃剔透的大门前。慕广寒的手放在门扉之上,燕王温暖的掌心亦覆上去,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瞬,时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小小的月华城主第一次打开月华宫明黄色的大门,小小世子亦初次推开南越王宫朱红色的宫门。慕广寒在江南,第一次推开洛州侯府大门,燕王在西凉,第一次推开狮虎城的宫门。
前尘旧梦,无数次的轮回辗转。
荣辱与艰辛,幻梦与波澜。慕广寒想起年少迷茫,想起踏入红尘,想起无数好的或不好的人与事,想起无数次期待、落空,筹算、坚持。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温和、波澜浮动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运,和归宿。
那一场乌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间流萤,水畔乌城的花灯,西凉簌城雪中的温泉,北幽月恒的红色盖头。
怀曦说他们本不该相遇。
诚然,小月华城主和南越世子顾菟或许确实不该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却不同。
命运织锦,长路蜿蜒。云雾缭绕,山峦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历经风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岭,决然孤傲向顶峰攀爬。
那总有一天,他们必会在那雪山之巅相遇。
目光交汇、心生欢喜,然后暂停的命运之轮再度缓缓转动。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惊鸿一瞥,就如后来无数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着有朝一日躲不开的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