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慕广寒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耳热。总觉得背后说了那么多也不好。
“罢了罢了,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虔诚信奉,我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罢。何况万一真被哪位神明听见了,说不定也因这不敬之言要罚我的。”
“咳,总之,楚郁前辈应当也是看开了。”
“不成神祗,或许亦是幸事。你看纪散宜与青尾,不问天道公理,仅在世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却是开心。”
“……”
慕广寒絮絮说了许多,燕王一直仔细聆听,温暖的手紧握交扣。
“嗯,”他轻声道,“神明或许,就是不会普泽众生。”
“我在天雍神殿时,亦有此感。”
“阿寒,我总以为——世间懂得爱人者,或许从来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构筑了亲情、友情、信任与无尽爱意流转。
只是人与人命运不同。有人幸运,路过世间便遇见值得托付倾注之人,无论是亲人、挚友抑或挚爱,总归在人世间有幸寻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总有人寻寻觅觅,一腔真心爱意始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实,能将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极好归宿。”
毕竟世间生灵,爱意绵延,总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让它枝繁叶茂。
“我只庆幸……我能在世间,早早遇见我的神明。”
慕广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继而浑身战栗。很多年以前,他视大司祭为神明。却从未想过平凡如的他……也能成为别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乌城放灯、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凉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态度暧昧地“捕获”他,又一次次放他离去。
没有人会甘心放走费尽心机捕到的猎物。
除非他从来不是猎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来,一次次点亮烛火,等待神明降临。却从不强留,因为无人能够妄自尊大奢求独占至高无上神祇。他的一切所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遥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彻底接纳,主动向他敞开那片无瑕净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细腻之心一点一点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点一滴地拥抱、占有、亵渎。
凡人在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过就是渎神。一旦神明入怀,起初想要的坐拥天下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虽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高处不胜寒,也并不觉得高坐冰冷宝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爱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独。
他虽并不介意做一个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拥抱依偎着真实温暖的神明。从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从此有了归宿与停歇之处,有了虔诚信仰,再也不会彷徨。
……
深渊无尽,终于在他们的糖快要吃完时,虚空之中无凭无依竟飘来一盏青色小灯。
小灯若有灵性,轻盈蹦跳,似乎要给他们带路。
他们便跟着小灯走了一会儿,幽蓝色的小火苗一直亮着。
慕广寒:“……”
慕广寒:“燕止,我总觉得这灯似曾相识。”
他这一辈子最熟悉两种灯。一个是洛南栀常持的那淡淡月色风灯。还有一种则是燕王用树叶、草条结的小小的流萤灯。
那年宛城旁的萤火山林之中,他与尚不太熟的燕王月下相会,决定携手狼狈为奸时,燕王随手给他做了一只流萤灯。
一年后,燕王从簌城送他回南越,中途绕道去水祭塔。同样的萤火小灯被系在战马之耳,随着星光明亮闪烁。
而在更久之前的往昔,月华城流萤中,小未婚夫也曾制做过一盏流萤小灯。
那是顾菟年幼还在东泽之时,隔壁婆婆教他的手艺。
而后来,他又将这简单却又充满暖意的小手艺,教给过一个人。
小灯安安静静,将他们带出了深渊。
虚空之中,蓝色火苗越来越暗淡。
“……”
慕广寒终是没忍住:“顾苏枋,你都快灭了,还不现身出来跟你哥好好说句话吗?”
第155章
小青灯终于幻化作人形,虽然形象依旧朦胧模糊。
顾苏枋要的就是模模糊糊——他心中有愧,没脸见人,也懒得弄出个清晰模样。
往昔种种,如今想来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小时,他什么都比不过兄长。
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人,比不过别人很正常,可他那时被宠得毫无分寸,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哥哥给他好吃的,教他编流萤灯,送他黑光磷火,他都不为所动。
就只知道暗戳戳的恨,弄得自己天天气鼓鼓的得好像一只皮球。
后来,兄长替他去了天雍神殿。
母亲在他走后,常常发呆叹气。那段日子他常常满心愤懑地质问她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更舍不得那个优秀的儿子。
他开始叛逆不羁,在月华城主来到南越以后,他的叛逆更是达到顶点。
到处闯祸、上蹿下跳,一时意气差点害死城主。又在种种指责、羞愤与惧怕之下选择了离宫中逃跑。
然后又在宫外受了骗。
那次回来,他的愚蠢终于害惨所有人。
直到亲眼看见兄长四分五裂的遗体,恍恍惚惚看到满地的碎石鲜血,顾苏枋才明白自己错得如何离谱。
但是已经迟了,他罪孽深重,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
兄长死后,月华城主也疯了。
母亲则一心扑在报复烈火之中,完善天幕计划、毁灭古穆神枢,最终耗尽心血,隔年亦油尽灯枯。
顾苏枋继任了南越王。
孤零零坐上冰冷的王座,一夜成长。
长长的流苏手饰遮去没无伤痕的无名指,他开始模仿兄长的样子不苟言笑,越发地清冷稳重。袖中藏着耗尽破碎的月泪,几案上放着母亲的亲笔遗书,他开始动用禁忌邪法,在深红地宫之中布下大阵。
母亲临终前,要他照顾已经疯癫的月华城主。
顾苏枋明白的。他自知害死兄长,亦毁了城主一生的幸福,原本当然是想要将城主留在南越王宫好生照料,也曾努力模仿兄长的样子去哄他、陪他说话。
有时,慕广寒也会把他当做顾冕旒依偎。
但更多时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月华城主越是发疯,越本能地清楚他不是顾冕旒。反而是清醒时,才会自欺欺人觉得他是。
后来城主还是离开了南越。
数年之间,顾苏枋暗中派人一路跟随保护四处漂泊的城主。同时也在一步一步推进母亲的计划。
顾苏枋觉得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自幼备受宠爱、养尊处优、为所欲为、不懂人间疾苦。可反而是那些人人艳羡的逍遥岁月,他从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别看他总不知天高地厚,也总做错事梗着脖子不承认,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也迷茫得要命。
反而在人生最后几年暗无天日的压抑里,他学着兄长的模样尽力弥补过错。在那荆棘丛生中,却反而看见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奇怪吧,明明他活成了别人。
可又总觉得,镜中的南越王才是他真正该有的模样。
再后来,古祭塔中天玺粉碎,神枢湮灭。他看着姜郁时绝望、不甘、愤怒又醍醐灌顶的脸庞——
没用的南越小世子顾苏枋,其实才是天雍神殿算出来的真正的救世天命之人。
神殿神谕自古流传,从未有过丝毫差错。
他做到了。
他最终以血肉之躯,践行了天命。
或许是因为救世之功,顾苏枋死后灵魂不灭,亦没有轮回。
他是自愿进入黑光磷火成了玉灵的,或许只是难以割舍执念,想要亲眼见证是谁接替他的命运。只是他的魂魄受伤需要将养,虽栖身在那片黑光磷火里,却一度无人能看见他、听见他。
他却看得到周遭的一切。
南越王顾苏枋生前为寻水玺,曾去西凉拜访过一回,燕王出于礼节,还虚与委蛇地招待了他一番。只可惜对面不相识,西凉王觉得他装,他也暗暗心里嘲讽燕王人没人样、坐没坐相——
如今想想,真气得要死。
他和顾菟好歹一起长大。但凡燕王那天能把脸上的油彩擦一擦,他绝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亲哥的脸!
深渊边缘,顾苏枋生硬道:“前方就是出口。”
“我此生虽亏欠你们良多,但该还的,也都尽力还了。”
“此生两清,再见。”
“……”
燕止:“多谢你。”
“不必,再见。”
燕王掌心温暖,轻轻笼起小火苗。小火苗瞬间暴跳、惊恐万分。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放手!我要走了!放手,我要回家。”
“……”
“苏枋,你可记得小时候初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