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柳
春尽日时,花信风吹,私塾的学生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长达半月的假期。
往常旬假的时候,只要家中农事不忙,沈淮之都会去铺子里帮忙,这回就不行了,收麦子、插秧、种瓜点豆,田地里的活计多的数不清。
虽说一家人已经商量过了,今年农忙的时候要招两个做工的,但农时不等人,便是穷的揭不开锅等着工钱吃饭的农人,也得先把自己家的料理了才能出来做工,所以沈家人还是没法儿闲上一天。
沈正初夫妇起的越来越早了,沈淮之更早,林樾经常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的,甚至他醒的时候身边的被子都凉了,镇上的铺子没法儿关门,林樾和沈凌之只能轮流来回,一个人在镇上看铺子,一个人回家帮忙。
临水村外的水田旱地,无一例外长满了农人,晨光熹微时,田里有坐着秧马扯秧的身影,林樾两只手都在扯秧,不过片刻就是整整一把秧苗,在水里洗干净泥土,再用稻草捆扎丢到沟里泡着,等待沈淮之背着竹筐来把秧苗送去水田,给沈正初夫妇插秧。
日出东方时,麦地里不停挥舞的镰刀在日光的照耀下偶尔会闪过亮光,今年家里新买了个竹筐,半个人高的竹筐是沈淮之的专属,一捆又一捆的麦子放进去,能压的人直不起腰,全家人除了沈淮之就沈正初勉强能背动。
烈日当空,正是背麦子回家晾晒的好时候,沈淮之一向挺直的脊背,也被装满麦子的竹筐压弯了,脖颈上鼓起了青筋,汗水滚滚而下,洇湿了夫郎做的巾帕和衣裳。
日暮西斜,岣嵝着背的沈正初和宋寻春还在田里插秧,田水泛起波光,和落日交相辉映,难得的美景却无人欣赏。
暮色苍茫,沈凌之终于把麻袋里的豆种、瓜子都种下去了,背着空麻袋回家的路上,伴随着咕咕叫的肚子,沈凌之正在想今年种了那么多的红豆,绿豆,还有南瓜,芋头,来年能做更多的点心了。
等麦子晒干,家里的小牛咔嚓咔嚓吃上了新鲜的麦草,沈家人也安安稳稳地吃上了新麦做的馒头,不用再拿上一个馒头就匆匆出门,边吃边放田水的时候,已然入了雨季。
林樾往年最不喜欢的就是夏天,晴雨交加,天气闷热,一动就是一身汗,恨不得每天都在洗衣服,但自从去年开始正儿八经做生意,不像之前小打小闹的时候,林樾就开始喜欢夏天了。
枇杷,树莓,桃子,李子轮番上市,铺子里的饮子每天都有新花样,凉粉,凉糕,薄荷糕更是每天都能卖完,糯米凉卷,绿豆糕也很受欢迎,仲夏月里赚的钱比正月还要多,便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了林樾也很高兴。
“实在对不住,今天全卖完了,各位客官明儿请早!”
来人不免抱怨,“林掌柜,明天可要多做些啊,我都两天没买到了。”
“一定一定,您放心,明天保管多做,明天还有新饮子,您一定要来尝尝!”
……
又是一场濯枝雨,入夜就开始下的雨,清晨了还未停歇,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林樾。
他猛的直起身看了一眼房顶,又缓缓倒了下去,真好,今年的雨季终于不用再疲于修补房顶和接雨水了。
旁边沈淮之还在睡着,林樾戳了戳他的脸,“今天不去私塾吗?时候不早了。”
沈淮之在他手上蹭了蹭,含糊道:“不去,昨儿给他们布置了功课,也说了要是今日雨太大就别来学堂,就当提前放旬假了,河里涨水不安全。”
“那再睡会儿,今天铺子也不开门,能睡一早上。”声音渐低,林樾又枕着沈淮之睡着了。
第129章
五月里的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睡前院子里的风还是燥热的,一觉醒来就变成闷热了,院子里也湿漉漉的, 也不知这场雨是什么时候下的,又在什么时候悄然停歇。
但对于农人来说, 这样的天气实在是极好,夜里下雨, 白天天晴, 除了除草这个最好大晴天干, 别的活计影响都不大,林樾和沈淮之也只在雨最大那天歇了一日就开始各种忙活了。
夏至前后, 田地里就是一些浇水施肥, 间苗除草的零碎活计, 宋寻春也腾出手了, 偶尔能去铺子里帮忙,林樾和沈凌之都轻松了不少。
廿九这日, 宋寻春和沈正初夫妇都来铺子里帮忙了, 但林樾和沈凌之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今天除了接了一个寿宴之外, 还有一个满月宴,他俩半夜就爬起来了,烧火热水,赶在天亮前把铺子里要卖的点心做完, 然后就专心做宴席上的点心。
铺子都是由沈正初夫妇照看的,他俩一直待在后厨就没出来过,直到做好的点心放到洗的干干净净的小推车上,林樾才喝上今早的第一杯热水, 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了,林樾又噔噔噔跑到楼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和沈正初一起把点心送去了主家。
送完点心回来,沈凌之还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气,见他进来才沙哑着声音开口,“哥哥,我们下回还是不要一天接两个宴席了,好累啊…”
林樾点点头也跟着坐下了,头放在椅背上就没动弹,显然也是累极了,“不接了,今天要不是起得早根本做不完,还好爹娘来了,不然今天铺子根本没法开张。”
宋寻春重新倒了两杯热茶过来,又往他俩手里各塞了一块儿点心,才轻声道:“累就别说话了,先坐着歇会儿,我现在就去做饭,等会儿吃完饭你俩就上去睡个回笼觉。”
沈凌之缓缓举起一只手,“娘,随便做点儿就行,我等不及了。”
“知道了,安心坐着吧。”
宋寻春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端上来了,里头还卧了个鸡蛋,林樾肚子都开始叫了。
“快些吃,吃完就去睡,铺子我和你们爹看着。”宋寻春说完又去端面去了,不过这回的两碗就没有鸡蛋了,虽然现在家里不缺鸡蛋,但平时她也舍不得吃,只有在干重活那几天才会吃,今天显然是不在其中的。
林樾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才长叹了一声,“等会儿凌之先去睡,我还得出门一趟。”
宋寻春有些担心,这都困得快睁不开眼了居然还要出门,她不由问道:“什么事这么急?睡个觉的功夫都没有吗?”
林樾摇摇头,“也不是很急,就是想着早点弄完,以免一直惦记着,回来再睡也来得及。”
“当时租铺子的时候只交了半年的租金,说好的五月底交下半年租金,现在都月末了,不能再耽搁了,尤其这个铺子还是方家的,要是交迟了,让他们以为咱们刚定亲就想占他家便宜那可怎么是好?以后凌之嫁过去都没底气。”
沈凌之从碗里抬起头,问道:“哥哥,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没等林樾开口,宋寻春就回道:“不行,你不能去,虽说定了亲的夫夫见个面是常事,但总不好直接到他家去,我和你哥哥去。”
林樾还是摇头,“娘,我自己去就成,凌之是未过门的夫郎,你还是亲家母呢,你俩去都不方便,我一个人去给了赁资就回来,很快的,而且现在过去他们应该还在铺子里,就几步路的功夫,免得去晚了还要去到家里更不方便。”
宋寻春一时有些犹豫,但林樾说的确实有理,她还是答应了,只是问道:“手里银钱可还趁手,要是不够我这里带了些。”
“娘,你就放心吧,铺子最近赚的钱都没带回家去,就是等着交赁资呢。”林樾说。
林樾当时是签的租一年,前半年的赁资是在牙行付的,后半年就不拘这个了,可以直接给主家或是由牙行转交都行,现在两家算半个亲家关系,再由牙行经手就不方便了,只能林樾自己送去。
惦记着这事儿,林樾吃的极快,他吃完的时候沈凌之甚至才吃了一半,他也没再耽搁,去后厨外的屋檐下漱了口,又去楼上重新束了发,用的簪子正是之前沈淮之买的那个,浓淡相宜的绿珠子,正适合炎炎夏日。
等梳洗完毕,林樾又数了六两六钱银子单独揣在一个荷包里,这才准备出门,临走前还装了一盒点心,用的点心盒子是竹编穿丝的。
刚开铺子的时候林樾就在琢磨了,买的多的或是想用点心来送礼的就用食盒装,看着大气,他原本还在纠结是用木盒还是竹盒,过年小叔叔一家回来,见小叔父有竹编的手艺,林樾立马就决定用竹盒了。
沈家人原本就在担忧沈云初的生计问题,直接给钱他又不肯要,再者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生意来往就不同了,算互惠互利,尤其林樾还说了,他有些挑剔,换别的篾匠肯定没有耐心,而且也没有小叔父做的好看,沈云初彻底没了拒绝的理由。
当时试了好几种款式,最后才定下来现在用的这种双层食盒,一个盒子八文钱,每个月林樾都要定不少,两家来往都越来越多了。
方家的香糖果子铺就在北门街正中,林樾没几步就到了,这会儿柜台后坐着的是方新觉,角落里还有个伙计在整理东西。
林樾一时没想到怎么称呼方新觉好,按沈凌之那自然是要叫弟夫或者直接叫弟弟的,但现在他俩还没成亲,而且说起来林樾的年纪其实比方新觉还小几个月呢,最后林樾开口喊的是“少东家,今儿只有你在吗?”
这会儿没生意,方新觉正杵着下巴打盹,突然被林樾叫醒还吓了一跳,猛的一下就站起来了,看见是林樾才松了一口气,“林哥,你怎么来了?快坐,我给你倒茶,今天我娘也在,你先坐,我现在叫我娘出来。”
其实不在也没事,林樾就是顺口问了一句,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方新觉嗓门太大,柳英已经从后头出来了。
柳英看见林樾也有些惊讶,但还是笑道:“樾哥儿,今儿怎么突然来了?快喝茶。”
林樾起身迎了迎,等柳英坐下,他才说明了来意。
柳英当即就拒绝了,“樾哥儿这是什么话,当时去提亲的时候我们就说了,这铺子是给凌之做聘礼的,虽说现在还没改契书,但说出去的话是不会变的,哪还能要你们的赁资。”
林樾就是担心这个问题,所以才没让沈凌之他们过来,他甚至在路上就想好怎么说了,所以柳英话音刚落他就开口了,“婶娘,这一码归一码,咱们租铺子在前,商议他们的婚事在后,成婚后如何是之后的事,现在这赁资怎么说都应该付,不能占你们便宜。”
柳英还想再说什么,林樾又接着道:“婶娘,我们还想着再继续租这铺子呢,我爹娘和凌之也是这个意思,这钱您要是不收,我们也没脸再租了,赶明儿就去找新铺子,唉,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适的。”
柳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说不要钱是真心实意的,但听到林樾这样说心里也是熨帖的,想着自己果然没看走眼,儿子的夫郎有这样的娘家,她实在不用再多操心什么了。
“罢了罢了,婶娘说不过你,这钱婶娘就收了,你先别急着走,今天铺子里做了大耐糕和笑靥儿,是白案师傅的老手艺了,你一定要尝尝。”
柳英朝方新觉使了个眼色,方新觉立马拿上盒子就去装糖果子了,除了这俩他还装了梅子姜,沈凌之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林樾推脱不过,最后拎着两包香糖果子走了,“婶娘您留步,改日再来家里坐。”
方才说话的时候林樾还提着一口气,刚出门没两步就开始打哈欠了,回到铺子只顾得上和宋寻春夫妇打个招呼就上楼睡了个昏天黑地,一觉睡到铺子都打烊了才醒。
一家四口赶着牛车回家,牛车摇摇晃晃的,林樾又眯了一会儿,总算是有点精神了,路过祠堂还顺道接了沈淮之,不过舍不得让小牛太累,林樾和沈淮之是走着回去的。
今晚的晚饭是蒸的麦疙瘩饭,和米饭混着吃,无论是泡汤还是拌腌黄瓜都是一绝。
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纳凉,宋寻春还洗了几个枇杷,边吃边喝,好不惬意。
良久,宋寻春才开口道:“樾哥儿,今年还收菌子吗?今年雨水好,菌子出的也早,前两天就有不少人去捡菌子了,还有人来问要不要收的,这两天忙着差点忘了问你。”
林樾直起身,把手里的枇杷塞进了沈淮之嘴里,又擦了擦手才回道:“娘,我也正想和你们商量这个事呢。”
“是吗?那可巧了。”
早在半个月前,林樾就和沈凌之商量过了,他俩今年肯定是腾不出手的,沈淮之也没空,但他们都不想搁置这个生意,为了维系关系,他们往食肆送过好几回点心,要是现在不做就亏大发了。
“娘,咱们收菌子是有经验了,去年为了卖菌菇酱买的陶罐也还有不少,要是不做就浪费了,但我们仨都没空闲,所以就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做这个事儿,收菌子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菌菇酱还是能赚些的。”
宋寻春喝水的动作一顿,除了惊讶,还有些许不知所措。
第130章
去年林樾他们收菌子, 卖菌子的时候,宋寻春也是跟着忙前忙后的,一连帮了好几天的忙, 但现在要让她自己一个人干,她又有些退缩, 宋寻春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
林樾提起这个事儿也不是突发奇想的,明年九月份, 甚至八月他和沈淮之就要去府城了, 府城那么大, 开销肯定也不低,就算现在手里有点积蓄, 到时候十有八九也是要为生计担忧的, 他们在府城如何生活暂时不提, 但家里不能因为他们不在就没法儿生活。
如果不出意外, 按照林樾的想法,沈凌之在出嫁后就做甜香坊的掌柜, 到时候找个伙计, 这样手里有钱, 婚后也能过得更自在些, 最好是宋寻春去帮忙,这样两个人都能赚钱,也不用操心找的伙计不合适。
沈正初就负责接送,农闲时再料理一下家里家外, 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活儿就找人干,村里招工要的工钱远比镇上要低,细算下来还是赚的。
不过这些只是林樾目前粗略的想法,到时候具体怎么干还有待商榷, 而且也要看沈正初夫妇自己的意愿,收菌子这个买卖如果宋寻春愿意干,那等这个生意做完,宋寻春也有了独立做生意的能力,不管是去铺子帮忙还是做别的,都要比干农活儿来的好。
宋寻春思考了许久,才迟疑地开口:“这我能行吗?万一收了卖不出去,咱们就亏了。”
林樾坚定的点点头,“娘,你放心,我们去年是和杨记食肆做的生意,赶明儿去镇上我再去问问,看他们今年还收不收,要是收,有这个稳定的主顾,就算剩下的卖不出去也不会亏太多,要是不收,咱们就少收一些,到时候做菌菇酱或者晒成干菌子,等来年冬天再拿去卖,冬日里能吃的菜少,干菌子肯定也有不少人愿意买。”
沈凌之也跟着开口了,“娘,只要你愿意干,别的都不是事儿,刚开始这几天我和哥哥轮流跟你在外头摆摊儿,再不然让爹跟你一起去。”
宋寻春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皱起,如此来回了好几次,才回道:“我自己就成,你们爹没空,趁现在田地里活计不多,他得赶紧多砍些柴回来,家里剩的柴都不够用到冬天了。”
反倒是沈正初摇了摇头,“咱们后山不远,一个早上就能来回两趟的,要是手脚麻利些,一天来个三四趟不是问题,可以先跟你去镇上卖菌子,等回来我再去砍柴。”
自从开了铺子,家里越发费柴火了,原本后院堆了整整一墙的柴火,现在已经烧了大半了,刚把秧插了没几天沈正初就开始砍柴了,但凡不下雨那天他都要去一趟山上,这几天也是如此。
昨儿沈正初还捡了几朵菌子回来,可惜实在太少,炒盘儿菜都不够的,刚好遇到隔壁芳林姑姑也去捡菌子回来,沈正初就把那几朵也送过去了,刚好给她家凑够了一盘儿,这俩堂兄妹都不是会捡菌子那一类,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商量完正事,一家人就各自洗漱回屋了,林樾再次坐到了书桌前,之前一直在忙,他读书识字一直是断断续续的,尤其是春耕那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连笔都没摸过一次,现在要是再不抓紧练,估计再过不久连字怎么写都要忘了。
林樾虽然不算天赋异禀,但也绝对不差劲,不至于连怎么拿笔都忘记了,但沈淮之硬是要从握笔开始重新教他,林樾总觉得他不大对劲。
沈淮之一本正经的,说的话更是正直的不行,“握笔姿势不对容易伤手,写出来也不好看,你太久没写字了,我握着你的手写比较合适。”
“是吗?”林樾看了一眼自己左肩上的手,“右手握着我写字就算了,左手为什么还要放在我肩膀上?”
沈淮之看着有些心虚,但还是道:“放在你肩膀上比较顺手,椅子上太硌了。”
林樾:“……”算了,写字吧。
不过最后还是没写多久,不过半个时辰林樾就坐不住了,把笔一搁,“你温书吧,我要算账去了。”
这个月赚了不少钱呢,得好好算算。
林樾说完一个闪身就甩开了肩膀上的手,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地坐到了床榻上。
沈淮之也是有正经事要做的,看林樾已经半躺着了,他也没过去打扰,俯身拨了拨灯芯,坐在方才林樾的位置上就专心致志的开始看书。
卧房里只有铜钱碰撞的声音,以及灯火摇曳发出的噼啪声,今夜风大,微风透过门窗的缝隙,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油灯火光开始跳动,映在纸上一晃一晃的,不过沈淮之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他已然沉浸在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