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孤生
杀一只是杀,杀两只,也是杀呢。
楚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是杀。天子想要的,怕是双杀。”他是那么随便从容,就好像在说的不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太子在朝,说不定……”全少横蹙眉,还没说完,就被郎宣给打断。
“正因为太子,所以天子才想削藩不是吗?”郎宣笑吟吟地说下去,“太子越是说话,才越是不好呢。”
一时间,这庭院都寂静下来。
今日太阳高照,将那些厚厚的积雪一层又一层晒化,温度越发冷了,就连地面都是白与黑混杂,显得异常丑恶。
楚王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半合,“福王连日赶路入京,诸位觉得,他要做什么?”
“去求情?”
“当面陈诉自己的无辜?”
“……太后?”
在众多猜想中,全少横迟疑地说。
“等下,太后……”卜雍微微瞪大了眼,“对呀,怎能忘记太后?”
前两年,太后整日子过寿,楚王还曾经上京去贺寿呢。
谁都知道,太后最宠爱这些子孙辈。
也谁都清楚,天启帝是个大孝子,从来都是最听太后的话。
“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全少横喃喃,“只是,天子会让他看到太后吗?”
这个问题,也正在福王的心头浮现。
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距离,他冒着风雪望向西面,那是他最终的目的地。
车厢外,康野悄无声息地出现。
福王知道是他,却没有转头去看。不多时,底下的人弄好了吃食,这才来请福王下车。
福王微胖的脸上带着几分淡笑,漫步行走在风雪里,待到营地中央简略吃了几口,却也是没再动过。
康野:“大王是在担心进京一事?”
福王:“是,也不是。”
他看着自己白净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带着几分难得的困惑。
“康野,你说父亲为何这般喜欢太子?”
“因为太子是陛下第一个儿子?”
福王低低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怪异的冰凉:“我倒是觉得,父亲只是觉得,太子是他最正常的儿子。”
正常?
康野细细咀嚼着这个词,不知为何遍体冰凉。
福王揉了把脸,仿佛将那怪异的凉意也一并揉走,恢复平静地说道:“等进京后,天子未必允许孤觐见太后,不过到时候,太子会帮我们。”
康野不免说道:“可太子不应该会……”
“是呀,太子本应该记恨我们。”福王幽幽地说,“毕竟他或许猜到了某些事情与孤有关,可这件事,他一定会帮孤。”
因为天启帝要动的,不仅是福王,还有楚王。
太子会不管福王的生死,却不可能不在意楚王的安危。而这一次福王进京,只要能让他见到太后,他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能平安度过这个危机。
为了楚王,太子会帮他的。
康野又是更多的沉默,他皱眉的模样,像是有些不解。对于这个外祖父给他的人,福王从来都是厚待的。
“你在担心什么?”福王漫不经心地说,“是在记挂孤方才说的话?”
康野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卑职只是觉得,以陛下对楚王的不喜……以那位的强硬脾气,为何会隐忍到现在呢?”
是了,天启帝不喜欢,甚至厌恶楚王。不管楚王有什么才能,他不过是皇帝的儿子,以天启帝的手段,为什么不早早在楚王羽翼未丰的时候除了他?
听了康野这话,福王哼笑了声:“你难道不知,皇后曾与陛下有过一诺吗?”
康野:“卑职自是省得,可就算皇后生前能与陛下较劲,可她毕竟去了……”
康野这话说得很隐晦,却也是实话。
在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她是仅有几个能和天启帝较劲的人,可不管人生前有再多的威严,死后一切成空,就算皇帝答应了又如何,若是能叫人暴毙……那也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随着康野的话,福王的神情有几分严肃,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也跟着皱眉。
“若要孤来说,父亲有些时候……是有些怕他的。”
“什么?”
康野显然对这句话甚是不解,几乎是脱口而出。
此时此刻,篝火边上只有他们两人,那些是从都远远地停留在外。火光的跳跃晃动着影子,仿佛是怪异的触手于他们身上爬行,也吞吐着诡异的氛围。
福王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也有几分混乱,他伸手掐着鼻根,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说清楚这种感觉。
“自孤小时候,便知道父亲不喜欢七弟。”福王陷入回忆,声音有些飘忽,“他总是会忽略他,当做看不到他……可非要说的话,那种厌恶与疏远中,也隐隐带着某种恐惧。”
那种感觉很微妙,很难用语言形容,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其中,是绝对觉察不到那种复杂的情绪。
康野听着福王的话,不由得想到刚才大王提到的“正常”,他说天子宠爱太子,或许是因为太子最正常,那相对于的,皇帝厌恶楚王,是因为楚王……不正常?
而此时,福王的声音却有些高昂:“你说得对,就算当初有诺,可父亲要是真的不想留下他,身为帝王自有种种手段。他为何不这么做呢……”说着说着,那声调又缓缓低沉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
“大王?”康野试探着问,却看到福王猛地抬头,那张白胖的脸在火光的明明灭灭下显得有几分可怕。
“……父亲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
又或者说,他没法杀。
…
一道细细黑线在白纸上涂抹开,仔细,轻柔,连力道都很匀称,就在最后将要勾连到一处时,持笔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顿时就毁了这一张画。
阿蛮叹息了一声,伸手揉皱了这张纸丢到一旁去。
他这手能提重刀,能拉弓射箭,能杀人,怎么就拿不了一支画笔呢?
这写字也是拿笔,画画也是拿笔,怎么同样是拿笔,这字就写得,这画画就画不得?
阿蛮心里嘀嘀咕咕着这些事,将沾满了墨的毛笔丢到笔洗里,抓着自己的脑袋趴在桌上。
为了能好好画出他想要的感觉,这些天阿蛮都很认真地追踪了少司君,试图加强男人在他心里的印象,好让他能够凭空画出来一幅画。
可想而知一个从来都没有绘画基础的人怎么可能一瞬间变成个厉害的大家?
可阿蛮也没想成为大家呢,他只想稍稍画一画,可就连这么一点东西也很难入手,这让他开始狐疑自己的想法能不能完成。
在又一次失败后,阿蛮将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外出走走散散心。
秋溪看到他站起身来,忙说道:“夫人是打算去看望大王吗?”
阿蛮微微蹙眉:“这次不……我什么时候有去看望大王了?”
他那几次仅仅只是……偶遇。对,只是偶遇。
偶然经过,偶然看上一眼。
根本不是什么专门去看望少司君的。
秋溪从善如流改变了自己的说法:“那夫人想出去走走吗?听说后花园那里比较热闹。”
阿蛮想了想,又放弃了。
他就在正殿后的小花园自己玩自己的。
天气很冷,就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团,阿蛮站在廊下,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总觉得自己在王府似乎待了很久。
风声刮过树梢,有细碎的雪花落下。
阿蛮慢慢地走到干枯的树下,伸手碰了碰粗糙的树干。冰冰凉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沙沙——
来者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加上那细微的脚步声,与一连串的动静。
“阿蛮怎不多穿些衣裳?”随着少司君的话音落下,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就盖在阿蛮的肩膀。
少司君长得比阿蛮高大,量身定做的大氅对于阿蛮来说到底还是有点长,这一盖,就显得他有些娇小。
阿蛮低头看着这到脚背的大氅,没忍住动了下,大氅下摆就跟着他的动作飞舞了几下,如同翩跹而动的黑蝴蝶。
这点简单的快乐,让阿蛮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少司君原本还要说什么,却是看着阿蛮的表情不动了。
阿蛮自娱自乐了一会,突觉这动作的幼稚,忙停下来,让那大氅安安分分地贴着他提供温暖。而后他小心地看向少司君,生怕男人看到后会调笑几句。
只是猝不及防对上少司君的眉眼,却也是在笑的。
那是一个很浅,很自然的笑容。
阿蛮的心口微微发热,说不好那是什么感觉,却是慢慢走向少司君,伸手去碰他的嘴角。
被冬雪染得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少司君的脸上。
“……你笑起来,很好看。”阿蛮的声音埋在大氅里,闷闷的,有点轻,“……很漂亮。”
漂亮这样的词,似乎不能用来形容男人。
可在阿蛮的眼里,这人总是好看的。不管是司君,还是少司君。仿佛他的容貌天生就长在阿蛮的偏好上,就连他有些过分痴缠的性格也同样如此。
你疯了。
阿蛮仿佛听到十三在骂他的声音。
可是少司君就是漂亮的呀。
阿蛮在心里轻轻反驳,尤其是刚才那样的笑。
阿蛮见过少司君许多的笑,不论是哪一种,自然都是好看的,可不管是哪一种,也没有刚才那个瞬间触动他。
就好像……
阿蛮试图去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那一刻,就好像褪下了虚假的皮囊,以一种赤|裸纯粹的姿态流淌而出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