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此刻,这座久未修葺的殿阁,却成了昌国的权力中枢。这里,便是政事堂办公之处。
楚翊从灵泉寺回来就赶过来了,坐在东首第三位,居于两位兄长之后。他手里摩挲着折扇,目光落在庆王盘玩的手串上。满天星的小叶紫檀手串,光亮夺目,已经盘了十年。
他一边听诸人议事,一边想着等会儿见到太皇太后的说辞,眼前不时闪过玉川公主的身影。或者说,是假公主小五。
没想到,曾踹他落水还夺他初吻的小丫头,都这么高了,依旧一副胆大又机灵的模样。他不会拆穿她,也无意深究真公主去了哪,八成是半路私逃。假如齐帝不舍嫁女,完全可以用别的法子,没必要找个粗枝大叶的宫女冒充。
当年,随使臣抵达和离开齐都时,他见到过真公主。印象中,那是个截然不同的小姑娘。
皇兄晏驾那日,看清“公主”的脸之后,楚翊心中豁然开朗,许多疑惑都说得通了。
手上的薄茧,飒爽的剑舞,步履间不经意透出的矫健,温婉表象之下的豪放爽利……公主身边有个练武的贴身宫女来保护,这再正常不过了。而女子习武,常年以胸腹发声鼓劲,久而久之就会中气十足,嗓音也略显磁性。
好有胆魄的丫头,居然敢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现在可好,去当小尼姑了吧,哈哈。她肯定慌乱极了,又在我面前故作洒脱,真是可爱。想到这,楚翊忙展开折扇掩住脸,无声地笑了。
“皇上命三位王爷协理朝政,眼下还有几件特别的事,需要商讨定夺。”吏部尚书杨榛说道。他的下首依次是工部尚书冯达,户部尚书马赫,左都御史李书容,兵部侍郎向康(尚书由带兵将领兼领,并不在顺都),以及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正英。吴正英只是四品,但才华出众,被钦点为太子的师傅,教习经史书法。
这六位辅政大臣中,杨榛是瑞王的亲家,其长子娶了瑞王的嫡长女。马赫则是庆王的舅舅。
先皇晏驾以前,政事堂只有议政权而无决策权,更多时候只是辅助皇帝理政、批阅奏折,算是皇家的最高幕僚。
“其一是,楚献忠请旨,望准其返回喀留。”杨榛道。
“准他回去——”“再待一阵子——”先说话的是庆王。瑞王略有不满,斜斜瞪去一眼,意思是:你怎能抢在兄长前开口?
他们从小就不大和睦,年轻时还打过架,揪住对方的耳朵不松手,直到彼此耳根开裂流血。之后一段时间,他们的耳朵肿得像两个猪妖。那时楚翊刚记事,至今历历在目。
世宗在时,尚能压制二人,如今有剑拔弩张之势。
瑞王轻哼一声,探身越过庆王:“老九,你觉得呢?”
楚翊想了想,折中提议:“大行皇帝刚出殡,现在就回去,似乎有点着急了。但也不好让他留太久,毕竟他是藩王,政务缠身。不如,就等断七之后,参加过皇上的登基大典再动身。”
瑞王和庆王都徐徐点头,后者道:“那就这样。”
“其二是,先皇陵寝的碑文和匾额,用哪位王爷的字?”工部尚书冯达说道,“二位王爷让朝臣和翰林院票选,百官说二位的书法都笔走龙蛇,实在难分伯仲。吴大人?”
“翰林院也是这个意思。”吴正英正襟危坐,淡淡地补充,“各位学士、编修等,都说是铁画银钩的好字,平分秋色。”
楚翊用折扇轻轻敲打掌心,心不在焉地扫视在座诸臣。两个兄长争写陵寝匾额和碑文,是想初步探探百官的口风,看谁的人缘更好一点。宦海中人,全都猴精,深知“出头椽儿先朽烂”的道理,只会说:“都好,都好。”
能在先皇陵寝留下书法,是相当露脸添彩的事。既然自己捞不着,那干脆另起炉灶。楚翊眯了眯眼,手里折扇一顿:“吴大学士,小王听闻,在你的悉心教导下,皇上的书法也精进许多。”
吴正英老眼一亮,古板紧绷的嘴角稍稍扬起:“万岁天资聪颖,老夫不敢冒功。说实话,皇上也有心为匾额和石碑题字,又怕自己笔迹稚拙。”
“哪里的话,皇上少年英才,就算墨宝稍显拙朴,那也是潜龙在渊的劲头。”楚翊侧目看向兄长们,“依小弟看,不如就由皇上来写吧!”
瑞王和庆王对视一眼,反正彼此都占不着便宜,便先后点了头。毕竟,不能和皇上争。
“还有几件事。”吏部尚书杨榛说,“新君登基,应大赦天下、开恩科取士、铸造新钱。制敕处按照旧时的诏书,各草拟了一份。三位王爷过目后,呈皇上御览,择日昭告天下,再交由刑部、礼部、工部分别去办。”
三王均无异议,于是杨榛继续说下去,终于提到本次会议的关键:“皇上聪慧,但也只有九岁。照旧例,该选一位摄政王,提领朝纲,代天子施政令,直到皇上可以亲政。本朝开元至今百余年,有过两位摄政王,具体该怎么选,尚无定例。大体上,是由朝廷集思广益,各地方官及在都官员上书举荐。”
“这倒不急,有什么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瑞王皮笑肉不笑道。
庆王眸光闪烁,也道:“嗯,不急。”
楚翊也在旁附和。
杨榛又命书办将奏折呈上来:“这是通政司汇总上来的折子,已经分门别类,并对内容进行了概括。请三位王爷代为批阅,而后呈皇上御览。”
瑞王和庆王各自坐于书案后,抄起蘸了蓝墨的笔,兴致勃勃地准备批折子。天子驾崩,百日内的上谕、批文都由红笔朱批改为蓝笔,各部衙印章也由红改蓝。
墨是蓝的,可是代行皇权的感觉,却让他们的脸不由自主地发红。楚翊并不参与,只是恭谨地在旁帮忙,借着整理奏折大体扫了一遍,没什么紧要的。
于是,他不再浪费时间,躬身请退:“有劳兄长们了,弟弟想入后宫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安。”
“去吧。”瑞王头也不抬道。庆王也不以为意,甚至乐见他早退,生怕自己批的折子不够多,显得不够勤政。如果脚也能写字,楚翊想他们此刻已经脱鞋,手脚并用了。
楚翊向六位大臣告辞,下殿刚走出不远,瑞王却追了出来。他用指腹摩挲着以花油细细打理过的精致唇髭,左右看看,低声开口:“关于玉川公主……昨晚,你跟我说的那事,真要跟老太太提?万一她老人家生气了……”
“三哥,又不是你提的。气也是气我,你当不知道就好。”
“好,好,好。”瑞王舒心一笑,连说三个好,极为满意,“说实话,我也想过,只是实在说不出口。我看,老四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他的正妃两年前也过世了。”
“这我就不知了。”楚翊嘴角一挑,“我只是觉得,三哥你挺合适的。”
“哈哈,好兄弟。这事成了,哥给你这个大媒人翻新宅院,你的府邸太旧了。”瑞王美滋滋的,为了多批折子,他几乎是脚不沾地跑回了光启殿。
第24章 别有用心
余光里,楚翊看见帝师吴正英也出来了,看样子是去皇上读书的勤德殿。他没有回头打招呼,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直到对方走近时才道:“哎呦,吴大人,你也往这边走?”
“老夫去为皇上讲书。”结伴闲聊几句,吴正英感慨道:“没想到,王爷会提出采用皇上的书法。”
楚翊笑了笑:“万岁年少,初登大宝,这也可以增加他的信心嘛。”
“王爷怎么不也写一幅字,让群臣去选?”
吴正英问得诚恳,楚翊也坦诚相待,大着胆子幽幽地说:“百年前天下之乱,始于萧墙之祸、朋党之争,该以史为镜。我年纪轻,要说不想露脸,那是假话。我只是,不想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搅合得更复杂。”
说出这样的话,很冒险。万一这老吴头明天参他惑乱朝纲,够他喝一壶。但他吃准了,这话对老吴头的胃口。
果然,吴正英目露赞许。他点点头,拱了拱手,很谨慎地不再与楚翊同行。
楚翊想,此人出身寒门,一生清高,有朋而无党,也从不结交皇族。品级不高,在政事堂里的话语权也不大,却是当下离皇帝最近的人。能让他对自己有所认可,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
重要的是,当皇帝开心地问起:是谁提议,用朕的字?
吴正英会如实答道:是陛下的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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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给母后请安。”
“逸之来了,坐吧。”老太太正闭目养神,动了动手腕,半晌才掀开眼皮,“你二哥走后,我这精神头大不如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着两回啊……”想起恒辰太子,她老泪纵横。
“母后节哀。”
她用手帕点了点眼角,“你这是打哪来?”
“光启殿。”楚翊坐在一旁的绣墩,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刚和六位大人商议了立摄政王的事。三哥四哥说不急,凡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我年轻,都听他们的。”他只捡重点说,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挤得眉间沟壑如刀劈斧凿一般,“别说了,哀家不想知道你们商议了什么。祖宗有法度,后宫不能干政。”
“是,孩儿多嘴了。”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马上会从亲儿子瑞王嘴里知道。说了,倒显得心直口快。
“对了。”老人家又擦擦眼角,淡淡说道,“兰妃自请殉葬,自缢了,现在停放在她自己的寝宫。你是钦命的内廷总管大臣,又兼管着礼部和宗正寺,尽快收殓了安排丧礼。还好,办白喜事是你的专长,不然这段时间内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子。”
楚翊心里揪了一下。他不认得兰妃,只是为一条生命平白逝去而痛惜。
“母后不必劳神,交给我吧。还有件事……”他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听说,玉川公主也移居灵泉寺了。”
“嗯,可惜她年纪轻轻的,才十七。没办法,这是祖制。”
“虽然圣旨已经拟好,但一来没有昭告天下,二来尚举办册封礼。虽说她是来和亲,但直到先皇驾崩时,她的身份仍是我大昌的贵客。若说依祖制,可类似的情况,尚未有先例。到底该怎么安排她,说到底,还是看你老人家的意思。”楚翊默了一下,给听者以思索时间,接着才看似随意地提议:“我看啊,她跟我三哥倒合适,郎才女貌的。”
他紧盯太皇太后的脸,看见她苍老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枯败无神的目光变得柔和,手指轻轻搓动。衣襟处,深色锦缎之下,胸口的起伏明显增大了。
他清楚,她联想到了立摄政王的事,而后瞬间就动心了。她一向最宠瑞王,凡是利于亲儿子,只要合理合法,那就要落实。
“你小子,乱点鸳鸯谱。”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大幅舒展,“不过,倒也没说错,那丫头跟瑞王也算般配。天子驾崩,王公贵族要守孝三年,国丧期不得婚嫁生子。后来,太宗皇帝将之改为六个月。就算哀家有这个想法,也得秋冬再议。”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松了口,“或者,先把亲事定了也行。不过,直接指婚,又似乎不大合理……”
一切都按预想中的发展,楚翊弯起嘴角,点头道:“没错,我正想说呢。既然她是客,那我们就无权指婚,所以得让她自己选夫君。”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拧起眉头沉吟着,“哀家看,她八成会选你。你年轻俊朗,又不曾婚娶,来顺都这一路上,跟她也算熟识。”
“我并无此意。”楚翊谦卑地半垂着眼,没有一丝锐气,语气委屈巴巴,“何况,公主也不会选我。论能力,我年少无知,远不及三哥。论文才,我都不敢试着为先皇写一幅匾额和碑文,叫群臣去评议。论武功,别看我年轻,弓马可比不过三哥。论爵位,我只是郡王,三哥是亲王。论出身,玉川公主是齐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女,肯定要讲究这些的。我生母曾是宫女,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而瑞王,出身贵重。”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放缓语速。这番话,像一阵轻柔解乏的按摩,让主位上的老太太浑身舒坦,满意地哼了一声。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况且,公主对我印象不好,我接亲回来的路上……算了。”楚翊苦笑着挠挠头,瘪了瘪嘴,像犯错的孩子。
“怎么了?”
“孩儿实在不好意思说。”
“那哀家就不问了。等断七之后,我就安排人去灵泉寺,叫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去住。”太皇太后疲倦地挥挥手,“哀家乏了,得去躺一躺,你去看看你母妃吧。”
“还有件事,要过问母后。”楚翊站了起来,躬身道,“孩儿的四舅,自冬天染了风寒侵入肺腑,至今还在咳嗽。想请你老人家示下,准许他去永固园调养。那里风景好,空气也新鲜。”
“唉,这就见外了。直接去就好,何必问我。需要什么药,只管从宫里拿。”
楚翊谢恩告退。出了大殿,他叹了口气,抬眼迎向炽烈的太阳,眸中的谦卑逢迎瞬间被锋芒所替代,比日光更盛。配上俊逸的轮廓,整个人宛若一把精致而锐不可当的匕首。
他步履轻盈矫健,直奔生母的住处。
提出撮合公主和瑞王,只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首肯,放那小丫头出来。不然,她就得老死在灵泉寺。老太太一辈子安常守故,若非考虑到为亲儿子续弦、增添羽翼,绝不会松这个口。
至于离开寺院之后,公主终会嫁给谁,到时可就由不得老太太了。
第25章 我全都要
刚走到母妃的寝宫,就听见后园亭中传来一阵大鹅似的朗笑,嘎嘎的。而后戛然而止,显然是被责备了。
楚翊会心一笑,身心陡然放松了,加快脚步。
后园很小,凉亭更小。几株忍冬越过丛生的兰草攀援而上,顽强地爬满半个亭子,形成一幅天然的绿色帘幕。
绿意盎然的檐下悬着一笼画眉,两个服色淡雅的女子正伴着鸟儿的啁啾习字,石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她们一个还不满四十,依旧风姿绰约,灵动的眉目明艳如画。另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端庄淑雅,鬓角微霜。
“先不练了,姐姐,我们喝点茶吧。”年轻些的女人道。她是楚翊的生母,陈太妃。
“一个时辰了,你才写了不到十个字。”楚翊的养母袁太妃笑着叹气。
“等会儿再练。”
“到那时,你又该说要去睡觉了。”
“那就睡醒了再说……呀,咱儿子来了!”陈太妃抄起石桌上的一沓宣纸,递给迈进凉亭的楚翊,“看,这是为娘今天练的字!”
“这是最近十天的成果。”袁太妃拆穿道。
陈太妃嗔怪地横了她一眼,拉着楚翊坐下,问他用过午膳了没。又仔细打量他,心疼道:“咱们娘儿仨有一个月没聚了,忙了这一阵,你都快瘦脱相了。刚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嗯。”楚翊走得渴了,端起桌上的盖碗,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和母亲很像,尤其是高挺的鼻梁,鼻头秀气而饱满。
宫女来换茶,他摆摆手,屏退了几人。确认四周无人,他才说:“你们知道兰妃殉葬的事吗?怎么没人劝劝她。”
“我们也是才知道。”袁太妃缓缓摇头,怜爱地看着他,“逸之,你确实清减了,多吃点。”
“你四舅的病怎么样?”陈太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