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一旁的楚翊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凝视眼前冰雪聪明又孔武有力的小美人儿。他一动不动,仿佛处在另一个时光流速极慢的世界,甚至忘了眨眼,春水般的目光柔柔地流出眼底。
四舅陈为瞥他一眼,忍俊不禁地抿嘴,将头侧向罗雨,悄声调侃:“你家王爷彻底陷进去了,眼睛都直了。”
“哦。”
陈为兴致盎然地分析:“我跟你讲,童男的心动就像大坝决堤,一泻千里,哗——整个心田,泛滥成灾。我猜,他此刻连孩子叫啥都想好了。”
“哦。”
“啧,没劲,说点别的。”
罗雨想了想,道:“嗯哼。”
既然子苓和云苓觉得满意,那叶星辞也不再多事,安排道:“好,那就这样。福全福谦,跟她们入宫取银子。”
陈为用手肘怼了一下楚翊,后者一个激灵,从长久的凝视中蓦然回神,立即把握住下次见面的机会:“在下可以代劳,改天把银子给两位姑娘送来。”
叶星辞想,楚翊出入宫里比福全他们方便,也不容易节外生枝,便点头道:“也好,有劳王爷。”
楚翊叫六名宫女回湖边游廊候着,接着向叶星辞道别:“在下继续陪四舅散心,就不叨扰了。”
叶星辞与楚翊平辈,而陈为是长辈,便又客套几句来道别。忽听云苓叫住正要离开的六人,脆生生地问道:“哎,你们究竟为什么欺负我们?只是看我们不顺眼吗?”
几人彼此看看,六十二两拧着手指,低头嘟囔:“我哥哥战死了。”十五两紧跟着说:“我爹也是,我恨南齐的人。也许,我爹就是被你爹杀死的。”
四周瞬间沉寂,每个人都僵在原地,只有清风兀自吹过。
叶星辞胸口有点憋闷,恼火中多了一丝心酸,只听楚翊淡淡道:“又不是她们杀的。”
“那我该恨谁呢?”问完,六十二两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双腿一弯跪地,“奴婢不该顶撞王爷,请王爷恕罪。”
宫里很忌讳用反问的口气顶撞尊者,轻则掌嘴,重则杖责。楚翊毫不计较,叫她起来。他默了一下,才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怅惘地叹气,清贵俊美的面孔浮起一抹苦笑:“放下东西很难,拾起却容易。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那不现实。但你可以拾起一种东西,一种期盼:无意义的杀伐,终会停止。长久的和平,必定会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笃定有点滑稽,说话的人又这么年轻,显得很不靠谱,却没人反驳。因为没人会去想这么宏大、飘渺的事,最多只会想明天、下个月,连明年想得都少。
六十二两懵懂地看向公主,这个和平的象征。她显然并不信楚翊的话,但也不敢继续追问,和其他五人默默退下。
“你们固然有可怜之处。”云苓对她们的背影喊道,“但是,赔给我们的银子,还是一钱都不能少。”
“公主若得闲,也一起走走吧?”临走前,陈为转过温厚俊朗的笑脸,热情相邀,“在下久仰公主芳名,听逸之说,公主不但剑舞得漂亮,还会使枪呢。”
第35章 谜一样的“她”
长辈相邀,叶星辞左右无事,就独自跟了上去。他这才注意到,跟在陈为身后的婢女,就是楚翊在流岩城买的那个小丫头。看气色,她过得很不错。
“希娣,你胖了,气色好多了。”叶星辞随口道。
“想不到,公主居然记得我,我从未和公主说过话呢!我现在,叫听荷了。”小丫头开心道,“都说贵人多忘事,可是你和九爷分明都是好记性。”
好记性……叶星辞漫不经心地笑笑,用余光偷瞄身旁这位曾在多年前发生过亲密接触的“故人”,揣测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识破冒牌身份,甚至于看穿自己的男儿身。
应该没有,不然早就揭穿了。
“你们知道吗,狗是没有锁骨的,所以前肢很不灵活。猫会用前爪玩球、挠人、扇同类耳光,狗就不会。”四舅陈为开朗健谈,边说边在自己外甥脑袋上比划。叶星辞做作地用手帕掩住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像女子。
不知不觉,从湖畔一路走到马球场。从前,这里是园中最热闹的场所,常有贵族、世家子弟宴饮击鞠。先皇驾崩,百日内禁歌舞玩乐,已空寂许久。没有人踩马踏,野草肆意疯长。
马球这种游戏盛于北方,江南已经禁绝,因为齐国的第四位君主是打马球时驾崩的。叶星辞走近高大的朱漆球门,好奇地摸着上面两尺见方的圆洞。肯定很有意思吧,他起了玩心,又不好意思说。
“王爷有个球。”罗雨眼尖,从球门下的草丛间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彩球。软木雕成,中间镂空。
“注意断句,我还以为你骂我呢。”楚翊不以为忤,接过彩球掂了掂,朝球场边的槐树扬起下巴,“去捡个树杈之类的。”
“遵命。”
说是捡,罗雨直接攀上树去折,身法轻盈迅捷如猿。他没留意浓荫间的鸟窝,待其砰然坠地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了。他跃下树,痛惜地捧起鸟窝,幽幽叹气:“无妄之灾,真是对不住。”
叶星辞跑过去看,罗雨垂首,恭敬地双手递上:“公主,碎了一个蛋。”
听上去怎么有点怪怪的……叶星辞小心查看鸟窝,里面原本有三枚鹌鹑蛋大小的洁白鸟蛋,此刻碎了一枚,嫩黄的蛋液外流。
“亲鸟都不在,应该是暂时离巢觅食,或者被你吓飞了。”叶星辞将鸟窝送回罗雨手里,“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罗雨轻身上树,将鸟窝牢牢卡在枝丫间,轻声朝它们道歉:“在下没留神,害你们少了一个兄弟姐妹。”
叶星辞有些出神,六十二两的话在耳边回响:我哥哥战死了。战火中,失去兄弟的人不计其数,他自己也差点失去四哥。兵荒马乱的日子,人命和鸟蛋一样脆弱。
他走回楚翊身边,问道:“你和那宫女说的话,你自己真的相信吗?终会有天下一统的那天?”
楚翊轻轻“嗯”了一下。
混乱,会创造机会。借机多刺探一些消息,或许能对太子爷有所助益。叶星辞顺势问:“那在你看来,瑞王和庆王,谁能做到?”
“好狡猾的问题。”楚翊眉峰一挑,深深地望过来,一针见血地戳破其后暗藏的玄机:“你想知道,谁会是摄政王?而我,又支持谁?”
“我可没想这么多。”叶星辞嘀咕。
楚翊勾起嘴角,无所谓道:“我对事不对人。无论是谁,做的事利国利民,我就支持。反之,则反对。至于我自己,并不想跟他们争,连礼部的差使都辞了。你在给令兄的家信中,可以这样写。”
“我——”叶星辞恼羞成怒,润泽如玉的脸庞登时涨红了,寒星般的眸子喷出火来,“我不是来刺探消息的细作!我们太子爷忙得很,没空好奇你们老楚家的事。”
楚翊愣了愣,眉目舒展,温和一笑:“好好好,我错了。我的意思是,这只是我的行事准则,又不是军国机密,和家里人聊一聊也什么。”
真是可爱。这小丫头一着急,就用宫女的口吻说话,说的是“我们太子爷”,而不是“我哥”。楚翊很佩服她的坚韧果敢,设身处地,自己十六七岁时远没有她强大。遇到这一连串的变故,恐怕已经魔怔了。
他有种冲动,想要多了解她,了解“公主”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家里有什么人?生日是哪天?到底喜欢吃什么?在南齐皇宫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快乐吗?几岁进的宫?
这些疑问,像一把把小刷子,搔着他的胸口。那里的皮肤越刷越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要冒头了。
“那晚的酱牛肉之后,公主有继续尝试荤食吗?”楚翊试探道。
“嗯,正在尝试,为了身体着想嘛。”叶星辞的脸色和语气和缓下来,露出温婉明媚的微笑,“昨晚吃了一个酱蹄膀,啊,一点酱蹄膀。”
天呐,世间竟有如此可爱之人。楚翊扑哧一笑:“园里厨子的手艺还可口?”见对方点头,他继续说:“回头,我把润喉汤的配方给厨房。北方气候干,把它当水喝就好。对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
“好得差不多了。”叶星辞摊开手掌,亮出浅淡的淤痕。
楚翊凝目细看,不经意地用指尖扫过掌心的薄茧,接着道歉:“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这些伤痕还肿不肿。”
这茧子宛如盔甲,让美人英姿勃发。楚翊想,小五从小练功,应该吃了不少苦。这些苦,倒让此刻的她显得甜美可人。
他目光下移,落在那双花色淡雅的白绣鞋。小五的双脚纤瘦,足弓秀美,不过挺大的,扎马步一定很稳吧。
她像一柄嵌了宝石的刀,美丽而锋利。一个深奥的谜,越猜不透,就越想琢磨。
“哦,我还以为,王爷会看手相呢。”叶星辞从容地缩回手,又把自己超规格的脚往裙裾下藏了藏,“还有脚相。”
楚翊有些狼狈地闪开目光,耳朵又红了。
第36章 不可言喻的疼痛
“既然手没事了,我们来打球玩儿吧。”他拔高声音,对两丈之外正在听四舅胡侃的罗雨道:“把树杈子扔过来!”
“喂,王爷叫你把裤衩子扔过去。”陈为玩笑道。他弯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发愣的罗雨肩上拍了拍,哈哈大笑:“你看,舅老爷我这才叫开玩笑。杀人卖棺材那种,好可怕的,不叫玩笑。”
罗雨一知半解地点头,把刚折的树棍丢过去:“王爷,你的裤衩子!啊不,树杈子!”
叶星辞飒爽地一抬手,如握枪般稳稳接住,提在手里。罗雨很会选材,树杈呈长戈状,和他在画上看过的球杖有点像。
楚翊后退数步,将彩球放置于草地:“来,朝那个洞里打。”
“好呀!”叶星辞乐颠颠地跑过去,双手持树杈,调整角度和姿势,眯眼瞄了瞄。他上身前倾,臀部翘起,烟紫色的披风和罗裙勾勒出桃子般饱满的弧度。楚翊颇有君子之风,立即夸张地侧过脸去,并以折扇掩住视线。
“嘿——”叶星辞挥舞树杈,将球击飞。彩球高高地掠过球门,连边都没擦到。罗雨飞奔着捡回球,精准地丢了回来。
“这东西真好玩。”叶星辞再度摆好姿势。他是少年心性,心思全在这新游戏上,浑然忘了这些天的烦恼和波折,开心道:“楚一只,你来教教我。”
“咳,好吧。”楚翊走到他身侧,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低沉而紧绷:“不能双手持杖,因为打球时,人是骑在马上的。这样单手握着,手心朝前,手臂垂直放松,用球杖去拨球,不要挑得太高……”
叶星辞又撅起屁股,与楚翊的下腹相撞之际,后者内急般猛地一弯腰,避开这一致命打击:“我的天……不用弯腰,放松……你放松,我就也放松了。”
“啧啧,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四舅陈为在远处旁观,时而捂眼不忍直视,时而抿嘴一笑,“反正都不成‘提桶’了,干脆把桶打烂吧。大外甥,给你机会都不用,就会鬼鬼祟祟地看个手相。”
“看他们这么亲密,好像不是在把球打到洞里,而是要直接打到洞房去。”罗雨在旁淡漠地调侃。
“恭喜你,罗兄弟,你学会开玩笑了。”
楚翊的耳朵像被红烧过,他捉着叶星辞纤瘦却有力的手腕,使巧劲轻轻一挑。彩球应声而飞,滑出一道犹如彩练的弧线,穿洞而过。
“呀,进洞了!”叶星辞模仿子苓她们平常的样子,娇俏地轻声欢呼,还跳了一下,显得很刻意。若非身份所束,他会一蹦三尺高,振臂高呼:“老子真牛!”
“江南不玩这个,我只在书画里看过。几十年前,大齐的皇宫里也有马球场,后来废弃了。”叶星辞抬手抓住罗雨丢回的球。
“禁马球,也就间接削弱了人们精进马术的乐趣。所以,齐国的铁骑才不如我们的强大。”楚翊合理地分析,觉察到叶星辞脸色不悦,哄道:“等先皇的丧期过了百日,我去和两位兄长商量,组织一场马球赛,带你真正玩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叶星辞心中一阵悸动。公主私逃后,他都是被一浪浪迭生的波折推着走,浮萍般飘摇在异乡,毫无期盼。头一次,他热切盼望着一件事的到来。
摆好球,他再度挥舞树杈,又没进。
“罗护卫,拜托啦!”叶星辞笑着挥挥手,罗雨飞奔而去,捡到球后奋力一丢——啪,正中裆下要害。
呃!一种专属于男人的剧痛山呼海啸而来,叶星辞双膝猛地向内合拢,双脚并成内八字,双目死瞪。他鼓起脸,想憋回惨叫,然而失败了:“啊啊啊——”
罗雨的话言犹在耳:公主,碎了一个蛋。
原来,这小子是个预言家,一切早有预兆。
“怎么样?”楚翊真被吓到了,慌乱地扶住他的手臂,眼中溢满怜惜,“伤到哪了?快传园中的太医看看。”
“没,没事。”叶星辞强忍下腹的阵阵抽痛,直起身平静地挤出一丝笑,“逗你们玩的,被我骗到了吧。”为了显示自己安然无恙,他咬着牙来回走动,步伐闲适,一滴冷汗悄然流过鬓角。
“卑职该死。”罗雨旋风般冲过来跪地谢罪,文静的面孔布满愧色。草地光滑,他朝前出溜了一段,险些把主人顶翻。
“该打。”楚翊用折扇敲了他一记,蹙眉道:“回府之后,找王公公领二十板子。”
“没事,又不是故意的。”叶星辞淡淡地求情,声音有点颤抖,“不玩了,我们去湖边坐一会儿。”
他从容地走在楚翊和陈为之间,感觉冷汗正沿着脊柱滑落。肿了,肯定肿起来了,左边的,他能感觉到。热乎乎的,像揣着一个刚煮好的鸡蛋。
走近一条石椅,他松了口气坐下,又烫屁股似的“嗖”地蹿起来,啊啊啊压到了!在楚翊疑惑的目光中,他掏出别在腰间的手帕,擦拭椅面,之后小心翼翼地搭边而坐:“本宫爱干净。”
石椅不长,陈为坐在另一端,楚翊和罗雨都站着。
湖面上,几只羽翼丰盈的鹄鸟悠然游弋,洁白肥泽,脖颈柔长优美。不过,从鱼儿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排屁股和扁扁的脚掌。
垂柳有意,用丰盈的叶尖儿轻轻撩拨湖面。水却无情,只因风而起波。那风呢?只是公平而毫无眷恋地拂过每一寸湖水、飞檐,和每个人心事重重的脸庞。
楚翊迎着风,十分克制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道:“抱歉,天蒙蒙亮就起来上朝了。困也只能硬忍着,否则会被记御前失仪。这种事嘛,可大可小,就怕有人做文章,上纲上线地借机整你。”
“王爷散朝就过来了?”叶星辞闲谈道。
“我去了一趟后宫。先给太皇太后请安,然后见我母妃。每次,她们都说我瘦了,喂我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