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关起来也就算了。”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皆为王有。今后,我替他们活着。”说这话时,太子视线低垂,底气不足。
夏小满沉默片刻,试探道:“叶小将军怎么办?你打算把他带回宫,然后囚禁到老吗?”
太子优美的下颌颤了颤,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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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双眼之外的感官格外清晰。
气息阴冷腐朽,唇上带着冰凉的湿意。虫子在身边爬过,窣窣作响。有什么东西,自内戳着脏腑,也许是心的碎片吧。
在这种感觉中,楚翊憎恨着周遭的一切。气味,响动,溢出脑海在黑暗中游荡的回忆,回响在耳边的小五最后的话——往回走,有埋伏。
他甚至憎恨,那两具携手到老的枯骨。想到他们生前的恩爱,他就嫉妒得发狂。他摸索着爬近棺材,疯狂地用拳脚打砸。
第294章 杀人诛心
“王爷,王爷别这样!”罗雨拦腰抱住主人,“动静会引来敌人!”
楚翊推开他,粗重地喘气。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黑暗的另一端,罗雨哽咽着。
荒诞的提议,反倒让楚翊冷静下来:“你讲吧。”
“从前,有个……有个……”罗雨的声音弱了,“对不起,我一个笑话也想不起来了。”
“有个可恶的骗子。”楚翊的声音,像悬在房檐的冰凌,冷而不稳,“骗得我体无完肤。自始至终,他都在骗我,骗我!终……这便是终了。”
他咀嚼着这个字,心在滴血。
“王爷,吃点东西吧。”
罗雨的手试探着,塞来一块面饼。有点发潮,因为山洞里太潮湿了。楚翊将饼推回去,说不饿。
“那你渴吗?”
楚翊点点头。随即想起,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你那有水?”
“舔石头就行了,上面湿漉漉的。”罗雨的话音刚落,便传来猫舔爪子似的动静。
藏多久了?也许几个时辰。石门的缝隙已融于黑暗,天黑了。偶尔闪过一丝火光,和齐军的呼喊,农具碰撞声。
无数人开荒似的,将整条峡谷的地翻了好几遍,就差洒种、施肥了。
楚翊深知,一旦被擒,会被囚禁到死,如雄鹰折翼。他靠着石壁,感觉后背发潮。他焦渴至极,终于忍不住,开始舔石头。
舌尖粗粝的触感,令他想起昨夜的吻。那么甜蜜,回味却是苦涩。
他深深吻过的人,狠狠出卖了他,还害死他的亲人。四舅死了,浑身插着箭,他亲眼所见。那个画面,让楚翊觉得不真实。
原本带来清路的二百精兵尽墨,也让他感到不真实。
黑暗中,只有罗雨,是真的。
“王爷。”唯一的同伴犹豫着开口,“王妃会不会有危险——”
“别提他。”楚翊冷冷截断对方的话,“回了家,有人问起,就说他因两国争端而与我不和,回娘家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
长得像一年,又短得像一瞬间。
一丝天光,透进石门缝隙。在缝隙边,楚翊勉强看得见罗雨的轮廓。
“王爷,天大亮了。”罗雨聆听外界的异响,“他们还在找。王妃知道这山洞,但没告诉别人。”
楚翊心里一痛:“别再提他!”
可是,外面却有人提起了小五。
那是一道,清澈温和如春水的声音,带着回响:“楚九,你还在这吧?你中计了,一个漫长的……美人计。”
楚翊猛然攥拳,面庞发胀。
喊声忽远忽近,如飘荡的孤魂。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像能看穿他的念头,那人继续喊道:“我们见过一面,在江北的翠屏府,还记得吗?当时,小五因你而落水病重,我去看望他。哦,忘了说,在下是大齐皇储,而小五是东宫的属官,叶大将军的小儿子。
我们一起长大,造化弄人,才暂时分隔两地。好在,他已回到我身边了。对了,你还不知他的大名吧?将来,你自己问他吧。不过,也许没这个机会了。”
楚翊从怀中掏出小五绣的手帕,指尖捻着那一片片小叶子。他合起双眼,却挡不住渗出眼睫的泪。
“你舅舅在我手里,连亲人都不要了?”齐国太子笑了笑,“也对,你是多狠心的人啊,亲兄弟不也说杀就杀。”
心底最深的痛被勾起,楚翊痛苦地屏息,压住这阵心悸。
对方是猜的?还是小五透露的?一定是小五说的吧。还有,当初西北边军削减军需,也是小五泄露的。
楚翊苦笑。
可恨的叶小五,真是个足以载入史册,单独列传的顶尖细作。
“告诉老九,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将来,他会痛断肝肠。但我偏不告诉他,这是我对他,最后的报复。”——这是四哥的遗言。
四哥的报复,成功了。
“王爷,人死如灯灭。”罗雨靠近了低语,“别担心,舅老爷是皇亲国戚,敌军顾及体统,不敢侮辱他的遗体,还会妥善收殓。”
“楚逸之!”洞外又传来挑衅,“你该不会打个洞躲起来了,你是一只地鼠吗?”
楚翊浑身发抖,但沉得住气。
对方想逼他现身,他不能着了道。
“我很好奇,你从没怀疑过小五吗?你聪明绝顶,也傻得可怜。你们的卧房里,是不是养着一盆草?那是东宫的春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哈哈——”
楚翊不理会对方狂肆的大笑。然而下一刻,心脏受到一记重锤。
“九爷,你还好吗?”
小五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峡谷。
“我知道,你就在那。我不是要你站出来,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这么久以来,我们之间的情义,不假。但我与东宫的感情,更真。”
罗雨猛然一扑,双手堵住楚翊的双耳,悲哀地哽咽:“王爷,别听了,别听了……”
楚翊挥开他的手,随之陷入呆滞,如一座精致的木雕泥塑。那些话,像滚烫的铁水,注入他的脑海。
“我陷入过两难,但我做出了抉择,我必须效忠我的家国。你劝小皇帝投降大齐吧!等天下太平了,你就加入我们的生活。你和太子殿下,一定会成为朋友。”
一股腥甜,涌上楚翊的喉咙。他呛了一下,蓦地呕出一口血。
什么是真的?
小五的天真无邪,是假的?屡次为我奋不顾身,也是假的?是以命布局,博取信任?可是,昨日又为何提醒我?
哦,只是一刹的动摇和怜悯。
楚翊用力顶动石门,要冲出去问个究竟。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王爷,不能出去!”罗雨竭力将其拖向墓洞深处。他看不清那唇边的血色,但嗅到了血腥气,不禁啜泣起来。
楚翊挣扎着,目眦欲裂,困兽般往洞口爬去,喉间溢出阵阵悲鸣。
罗雨捂住他的嘴,急劝:“王妃知道你在哪,却没透露,他在乎你!”
“不,不。”楚翊凄惶地摇头,泪如雨下,“没听出来吗,他只是找不到洞口了。他在诱我现身,就像他诱我爱上他,信任他,把心掏给他……四哥啊,你都查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身边窣窣作响,不知什么虫子溜过去了,像四哥的鬼魂在发出哂笑。
罗雨把孩子般哭泣的王爷压制在墓洞一角,堵住那爱红的耳朵,流泪劝慰:“好了,不听了。王爷是天之骄子,别被这些摆布……”
外面仍在说什么,但是远了,听不清。
片刻,没了声响。
黑暗中,伤心者的低泣如一根断了的琴弦,正艰难地从琴轸抽离。
“殿下,我们走吗?”山洞之外的峡谷里,夏小满轻声问道,又瞥一眼那擅长拟声的侍卫。
刚刚,就是那人照着太子写的词,模仿叶星辞喊话。
以假乱真,杀人诛心。
“宁王一定听见了。虽然没把他钓出来,但也不错。”尹北望跨上马背,仰看峡谷上方一道窄窄的碧空,双眸悲哀泛红,脸上却浮起近乎于癫狂的快意。
夏小满有些忧心,他某一天会心神失常。
他毁了自己和叶星辞的情谊,所以也顺便毁了人家夫妻之间仅存的羁绊。只要宁王伤得更重,他便觉得自己赢了,便是“值得”。
夏小满策马相随,瞟着太子。
他从前是个温柔的孩子,会给小鸟做窝,照顾落单的小松鼠,体恤下人。后来,他被东宫吞噬了。
“小满,你去看看叶小将军,我……我就不露面了。”太子把一包东西抛过来,神情落寞。
夏小满拿在手上,轻轻一嗅。他在御药局待过,立即闻出是老山参。
“我有个冒险的念头,或能攻下流岩。这几天我会很忙,你替我照顾他。”
夏小满乖巧点头。
太子回头,问那侍卫:“你能学没见过的人说话吗?”
“也许吧。若殿下见过,可以指点卑职。”
太子命他离远些,之后对夏小满轻语:“方才,我只是勾楚九现身而已,并不是丧心病狂、以此为乐。小满,我不是恶人,我必须为大齐所谋。”
夏小满挤出一丝笑。
在失去妹妹、母亲、未婚妻之后,太子又彻底失去了挚友。嘴上说,不在乎别人的喜爱。其实,太子怕极了,世上无人再爱他。
他在下坠中,想拼命抓住点什么。
夏小满甘愿被抓着。只希望,自己能承受其重。
“殿下,我都懂。”夏小满叹息,回望幽深的峡谷。
一双野鸟比翼飞掠,却半途分飞。
他心下一阵凄凉,倒希望宁王真的早已逃脱了,什么都不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