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43章

作者:猛猪出闸 标签: 强强 甜宠 轻松 先婚后爱 古代架空

从前,他在东宫无忧无虑,何曾想过世间还有此等晦暗的角落。如今突兀直面,加上鼻端挥之不去的恶臭,一股酸水陡然反上喉咙。跑到墙根,哇的吐了。

“快将这位大人扶到静室休息。”杨知府殷勤道,立即有随从七手八脚来搀扶叶星辞。

楚翊脸色骤变,像炸毛的猫,高声喝止:“住手,你们别碰她!我来。”他走近扶墙干呕的美人,掏出手帕递过去,柔声问:“是不是吃坏了,我背你走。”

叶星辞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拽住胳膊,过肩摔般背在背上。他挣了一下,随后软软地伏在对方肩头,咕哝道:“太可怜了,这对母女。我们一定要帮她们讨回公道。”

“那是自然。”

“杨家强行买地,类似的冤案一定还有很多。可惜,我们管不过来。”

楚翊沉默一下,道:“没人管得过来。大树病了,要从根上来治。”

对了,我可是公主。叶星辞将紧贴在男人背上的胸膛离远了些,却听对方轻笑道:“放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你个登徒子!地痞无赖!还是王爷呢!”叶星辞狠狠拧住眼前的两只漂亮白皙的耳朵。

楚翊笑着讨饶,忽而放慢脚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后腰……”

“哦,是我悬在腰间的玉坠子,硌到你了?”叶星辞不以为然,伸手将玉坠移开。

“吓我一跳,哈哈哈。”楚翊失态地大笑,浑身发抖,颠得叶星辞感觉自己在骑马。他问楚翊笑什么,对方勉强止住笑意,“我还以为你……算了,哈哈。不说了,哈哈,你不懂。”

“莫名其妙。”叶星辞困惑地嘀咕。

“你这丫头看着瘦,还挺沉的。”楚翊自顾自感慨一句,加快了脚步。

返回花厅不久,孙家一案的卷宗便呈上来了。楚翊略作翻看,与李青禾所述冤情别无二致。

案卷详述,丹宇县的孙家“自愿”将十顷水田卖予杨家,后又反悔,登门抢夺地契。孙家打伤杨家数人,还奸淫了杨家的丫鬟。此案影响恶劣,从丹宇县提至翠屏府查办。经审,孙家父子供认不讳,画押认罪,由知府判斩。

报本州提刑按察使司勘定案情,秋审定谳。又报刑部、大理寺核准,着秋后问斩,至此案件具结。不过,在此过程中,孙家父子三人先后病死狱中。孙家母女则因不敬公堂,咆哮上官,而被暂时拘押。

“我也看看。”叶星辞捧过卷宗,内附有认罪口供。

孙员外及其二子的口供,三份加起来,共十几张纸。每一张都有红色指印,是整根右手食指。叶星辞原先以为,画押是用指尖按一下就好呢。楚翊见他凑近了仔细查看指印,便解释:“这样画押,方便在有需要时核对指纹。”

“这样的口供,州里和刑部也都有吗?”叶星辞看向推官。

“没错,一式三份,各自存档。”

叶星辞将案卷放回,陷入沉默,不时瞥去一眼。他发现了至关紧要的疑点,不过现在不能说,否则会被对手占据先机。

陈为也去翻看案卷和口供,故意啧啧感叹:“孙家人也真是的,太嚣张了,不过那母女俩不该关这么久。”

“孙家母女不敬公堂,关一两个月,以示惩戒也就算了。”楚翊皱眉,故作不耐,“怎么一关就是三年,这不是浪费官府的人力物资吗?每天要吃饭,生病了要看病,冬天还得用炭。不过两个妇道人家,关她们干嘛?”

“王爷言之有理。”推官满脸堆笑,“她们在公堂上,非但对杨大人不敬,还像狗一样咬了杨大人,所以拘押得久了些。”

叶星辞听得心里难过,李青禾说孙员外一家都知书识礼,能逼得两个弱女子当堂咬人,可见冤屈之甚。

“放了吧,本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杨知府立即展示自己的宽仁,腆着大肚子道,“我整日公务繁忙,把她们这事忘了,不然早就放了。”

推官没说什么,痛快点头。此案过去那么久,孙家父子早已是三具枯骨,母女俩也已认命,当着王爷的面都没喊冤,看来无需多虑。

不到半个时辰,孙家母女就被放出牢狱,获准返乡。一行人离开府衙时,正看见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脊背佝偻。狱中冬季阴寒,她们的腰和腿都落下病了。

叶星辞与楚翊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离开府衙所在的街道,确定没有官府的人尾随,才上前搭话。母女俩惶恐极了,以为王爷要把她们抓回去,吓得抖如筛糠。

“不是抓你们,是帮你们。”楚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她们住下,点一桌丰盛饭菜,又命罗雨去街上买几身成衣。

母女俩在客房内洗净身体,梳好发髻,换上洁净的布衣,坐在桌旁用餐。起初还拘谨,很快便狼吞虎咽,边吃边哭。由于极度消瘦,牙龈都萎缩了,牙齿松动,嚼东西很费劲。

饭后,他们在房中密谈。

真相和李青禾所说相差无几,是杨氏宗亲霸占田产,又反咬诬告。不过李青禾所不知的是,孙家父子下狱后并非病死,而是受刑后不治身亡,孙小姐也被狱卒玷污。

“快三年了,终于重见天日,我都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埋在哪。”孙小姐吃饱了饭,终于有力气哭出眼泪,跪在楚翊面前哀哀抽噎,“狱卒允诺,可以让我与父兄相见,屡次强占我的身子。可直到父兄临死前,我们也没能见上一面。我只听见,他们在牢房里哀叫了整夜。后来,声音越来越弱……”

“太卑鄙了!败类!”叶星辞怒不可遏,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暗暗打定主意,要让孙家沉冤昭雪。他可是“公主”,一定能做到。

“对了,还有李知县!王爷,那是个好官啊!”孙小姐又哭诉道,“入狱后我们听说,他被革职了。他两袖清风,还把本就不多的俸禄拿出来接济孤儿寡母,不可能贪墨的!一定是为了我家的案子奔走,遭奸人忌恨。”

孙夫人也跟着哭:“是啊,不知李知县现在如何……”

“我见过他,他没事。现在顺都,给老婆治病,我负责开销。”楚翊放低声音,眸光凛然,“你们安心在这住下,养养身体,别抛头露面。等我忙完这几天,带你们去顺都。”

“做什么?”

他轻松地扬起嘴角,一字一顿:“告御状。”

叶星辞定定地凝视楚翊,感觉他在发光,犹如温暖却不刺目的太阳。天下间还有净土,就在这个男人心里。坚定的善念,随着铿锵的话语,一下下叩击在叶星辞的心扉。不,像暴徒在踹门,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不,已经闯进来了。

我是喜欢他的。

也许,从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开始。也许,从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开始。也许,从看清他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开始。也许,从他送自己白马开始。也许,从他尊重并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开始。

我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叶星辞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竟然感到痛苦。没结果的,最多当哥们儿,没结果的。他以男人的心态和身份,对男人心动,而对方却始终将他当女人。还是算了。他的人生前途未卜,身负与瑞王的婚约,遑论太子殿下还有“计划”。

“都说,告御状要先滚钉板。”孙夫人慈爱而无畏地看向女儿,“到时候,娘去滚。”

“娘……”

“娘不怕。只要能出这口气,下油锅都不怕。”

这个中年女人瞬间涌现的刚强和勇敢,令叶星辞心口一颤。像一束光,刺破眼前的浓雾。爱情,不也和申冤一样吗?只求心里畅快,不惧一死。滚钉板也要喜欢,赴汤蹈火也要喜欢,粉身碎骨也要喜欢。

叶星辞斜睨着楚翊,目光锐利如觅食的鹰隼。你把我当女人又如何,我还是那个我。哪怕不能“嫁”你又如何,开心一天是一天。臭小子,等你再亲过来的时候,老子可要还嘴了。

想到这里,他在对方肩头狠怼一拳,凶狠地皱了皱鼻子,发出挑衅。迎上楚翊疑惑的目光,他讪讪道:“没事,就是突然想打你一下。”

“人少时再打,我是皇叔,也要面子的。”楚翊敛起眼中的锋芒,眯起眼笑笑,又看向孙家母女,“滚钉板那些,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吓唬人的。我是王爷,我还不清楚吗?设一道门槛,劝退那些无事生非的人。而真正有冤的,刀山火海也不怕。放心,不滚钉板,但要打三十板子。只要听我的,就能免了这顿打。”

“王爷大恩大德,如同再造!”孙家母女叩谢,头磕得咚咚响,说着“来世当牛做马”的话。孙小姐哭道:“申冤后,我就不活了!我被狱卒玷污,没脸活在世上了。”

叶星辞一听,立即冲上去,握住她枯瘦的肩头,用亮若星辰的双目照亮她黯淡的眸子:“这有什么,就当踩到狗屎了!脚脏了,洗洗就好,还能把脚剁了?现在和你入狱前不一样了,南北经历了一场大战,死了好多人,好好活着就是最可贵的事!朝廷都鼓励寡妇再嫁,齐国的公主都要改嫁了,贞洁那些东西,就是狗屁!”

他做了很久的女人,有资格说一句感同身受。女人真的不易,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哪怕贵为公主。

他情绪激动,红了眼眶,坐回楚翊身边悄悄抹泪。楚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似乎在说:别难过了,我理解你们女人的不易。

第81章 至关紧要的疑点

退出客栈,一行人漫步于熙攘的街道。本地小吃的香气随风飘散,叫卖声不绝于耳。叶星辞胃里空空,却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把楚翊买给他的炸鱼糕送给了属下。

而且,看着孙家母女相依为命,他也开始想娘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许久,他才开口。

楚翊抽出折扇,神情闲适地用扇柄搔了搔后颈,条理清晰道:“去一趟丹宇县,办两件事。一是想办法,看到县里的鱼鳞册,也就是土地登记簿册,我要看看杨家兼并了多少田地,用的什么手段。看到一个县的,就能推断出其他县的情况。二是,争取找到当年李青禾初审此案时,公堂上双方供词的记录。我在案卷里没有看到,也许被销毁了,也许还留在丹宇县。”

“找笔供干嘛?”叶星辞问。

“你忘了,”楚翊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李青禾说,对簿公堂时,有个莽撞人公然提到了瑞王。‘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这句话,当时肯定记录在案了。”

叶星辞左右看看,凑近了些,小声嘀咕:“孙家父子的认罪口供有问题,你发现端倪了吗?”

楚翊眉峰一挑,微微摇头。

叶星辞环顾四周,见街边有卖胭脂膏的。他跑过去以试用为名,抠了一点,匀涂在右手食指,惹得摊主不悦地嘀咕:“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试用什么,看你长得好看,不跟你计较了。”

叶星辞用左手牵住楚翊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改为捉住一根手指,十分羞怯可爱。楚翊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拉到角落墙根。

叶星辞将猩红的食指按在墙上,留了指印,扬起下巴:“看出什么了吗?”

楚翊盯了半晌,谦逊一笑:“请赐教。”

“你看!”叶星辞指着指印,神色冷峻,一改平常的孩子气,“正常人的手,是软的。沾了印泥按下时,由于挤压,印迹会摊开,纹路会粗细不均,个别地方会模糊。那些口供上的所有指印,全都纹路清晰,像盖章似的。说明画押时,人都硬}了。”

“是死后才画押!”楚翊用手轻抚墙上的指印,又拧眉回想口供上的,豁然开朗:“人死之后,半个时辰内就会出现尸僵,皮肉变硬,所以纹路的边缘清晰。”

他侧目打量叶星辞,眼中溢满赞许和喜爱:“真聪明,你怎么想到的?”

“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世宗皇帝晏驾后,太监挪动他的遗体,我注意到他的胳膊变得很僵硬,手指都没法打弯。”

楚翊不以为意,道:“你发现的这些,告御状申冤时很重要。刑部也有口供的存档,一查便知。”

叶星辞推测:“我猜,是当时负责办案的人,对先前的口供内容不满意,改为更完善没有漏洞的。可那时候,人已经没了。或者,是孙家父子宁死不屈,没拿到合适的口供,只好胡编。等编好了,才发现人已经重伤不治。”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毛骨悚然。狼心狗肺的官吏,心比狱里的石头更冷,抓着被重刑折磨死的孙家父子的手指,在一张张口供上画押,间或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

朗朗乾坤,烈日罩背,叶星辞却冒了一身冷汗。他走在楚翊身边,凄凉地开口:“一切的灾厄,只因家中有十顷好田,被杨氏宗亲看上。偏偏富裕而仁善,若做了横行乡里的恶霸,或许不会遭此一劫。善良,有错吗?”

“没错,但善人必须要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见少不更事的美人陷入迷惘,楚翊慢慢用手搂住人家的肩膀,犹如贴心大哥哥,“孙员外不该带着儿子,登门和那个杨榛的远房侄子理论。我没说他错,只是说不该。恶人之门,是万万不能进的。他想讲理,可是门里没有道理和底线。进去了,就是黄泥掉裤裆。”

叶星辞因楚翊的话而出神,半晌才瞥向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你手干啥呢,没地方放吗?”

“抱歉。”楚翊红了耳朵,讪讪地撤回了手。

“放着吧。”叶星辞噘着嘴嘟囔,“反正,反正也不耽误走路。”

楚翊小心翼翼地,再次搂住他的肩膀。

街上喧嚷,孩童举着风车和糖人欢呼跑过,卤货在大锅里翻腾起热气。他们沉默地走在一起,两颗跃动的心越贴越近,忽而跳动为同一频率。这一刻,世界倏而沉寂,只有砰砰声在耳膜鼓动。

随后的婆家人陈为和罗雨,交换了一个欣悦的眼神。惬意地抱起手臂,想象着公主嫁入宁王府时的热闹盛景。

再后面的娘家人于章远和宋卓,五官扭曲,忧心忡忡,又同时捂住嘴扑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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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深树里,晚风荡珠帘。银河斜倾,繁星如洒。翠屏府衙的后花园梧叶沙沙,如同秋夜的呓语,冤魂的哀诉。

珠帘轻掀,衣着妍丽的美婢款款而来,手捧佳肴。熊掌,鹿筋,鱼胶,鱼唇……还有极为珍稀的石耳。那是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的潮湿石缝中的山珍,产量稀少,极难采摘。据说每采一斤,摔死一人。

听闻贵胄驾临,全府六县的知县齐聚一堂。杨知府备下最好的食材,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来最好的师傅掌勺。

桌上还有几盅河豚,由二十年烹饪经验的师傅操刀去毒。楚翊小声告诉未来老婆和四舅,千万别吃,因为他听说厨师的爹就是吃河豚中毒身亡。

他还打趣:要是席上这些当官的吃死了,自己可以发挥特殊才能,当场开始操办白事,无缝衔接。

叶星辞心情不好,只是苦笑一下。

楚翊明说不要过于铺张,可显然,杨知府是反着听的,当成客气。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筵席,和言笑晏晏、口吐珠玑的众官吏,落在身旁讷然呆坐的“公主”身上。

“怎么不吃?这东西很稀有,尝尝。”楚翊夹了一筷子石耳,放在“公主”盘中,又给另一侧的四舅夹菜。四舅倒是和几个县太爷很聊得来,他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哪怕是村口老头儿。

“我挺饿的,但不想吃。”叶星辞吃了一块石耳,眼前闪过孙小姐捧着破碗喝汤的情景。

玉盘珍馐,其下垫着森森白骨。

觥筹交错,杯中酒是累累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