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父亲的声音虽轻,却十分低沉,清晰地穿透车板,在叶星辞心口震动。
“是啊,他跑哪去了,我确实接到他的信了。”四哥嘀咕着,朗声向随行的宋卓等人打听:“劳驾,几位是东宫内率府的护卫吗?你们叶内率呢?”
“呃,他……他病了,暂时留在清泉县养病,过些日子再来向大将军问安。”宋卓紧张道。
“你鞍下挂着的,好像是他的枪吧?”四哥观察到异样。
“呃,是,是叶小将军让我暂时替他保管。”
父亲没问他的病情,而是冷哼一声,不屑地沉声道:“他没带过一天兵,算哪门子的将军,现在连家伙都叫人帮忙带着!公主与他一样车马劳顿,他倒是先病了,成事不足!叫他尽快动身,追上车队护送公主,中途不必来见我。”
“什么病?严重吗?”四哥的声音透着关切,“请大夫抓药了吗?”
宋卓磕磕巴巴地现编:“他,他腹痛,窜稀了。不算严重,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反正就……还行吧,将军不必忧心。”
听说他窜稀了,父亲冷厉地“哈”了一声,不再言语。你才窜稀了!你全家都窜稀了!叶星辞恨不得把宋卓的嘴缝上。
第10章 翩翩皇九弟
“清泉县距此不过半日路程,这两天我去看看五弟吧。”四哥请示道。
父亲带着怒意低吼:“不许擅自离营,否则军法从事。”在四哥的沉默中,车驾缓缓启动,北行出关。父亲猛地高声喝道:“三军听令,恭送玉川公主出关!”
列队两旁的将士们精神一振,齐声高喊:“恭送玉川公主出关!”数万男儿的吼声粗犷有力,连吼了三遍,山回谷应,震彻云霄。山中群鸟惊飞,呼啦啦掠过送亲车队,投下转瞬即逝的飞影。
接着,这些豪迈的男儿以矛击地,慷慨激昂地唱起铙歌:
“甲铮铮兮,矛铛铛。
山河北望兮,跃马提刀。
上报君父兮,下安黎庶。
马潇潇兮,旗烈烈。
惜我同袍兮,胜我手足。
听命号令兮,水火不怯。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铁骑吹取雁鸣山……”叶星辞端坐车中,身子随着颠簸微晃。他含泪轻声合唱,仿佛也是将士的一员,此刻正伴着军歌出征,心怀一去不回的必死之念。
他渴望浴血杀敌,与子同仇。他渴望让娘亲以自己为傲,凭借他的军功封诰命,再不因出身微贱而受冷眼。他渴望……放眼四周,他有太多渴望,此刻却困于这华美的桎梏。
一种极其恐怖的预感,在心底漫延:他会不会就此困下去,困一辈子,真的一去不回?
不,不会的。
叶星辞忍不住用头顶开车窗,探出半张脸,回望送行的父兄和大齐将士。马蹄和车轮惊起滚滚尘烟,四哥英挺的身影伫立其中,翘首目送车队。他似乎想对父亲说些什么,犹豫着没开口。也许,是想替无能的自己辩解吧。
“四哥,我在这啊,你不用去看我了……”
叶星辞低喃着,看看四哥身上挺括的甲胄,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华艳的女装,苦水在胸腔翻涌。他品尝着唇上胭脂的花香,眼眶愈发潮热。终于,几颗泪争先滑出,打湿了面纱。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缩回头,粗鲁地扯下面纱,手掌在脸上乱抹,小猫洗脸似的。一块手帕递了过来,他抬起泪眼,撞上子苓关切的目光。
“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
她摇摇头,轻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自有各人的烦恼。原来,富贵如你这样的名门公子,也并不万事胜意。”
“人不就是这样吗。”叶星辞苦笑一下,“求温饱,求功利,求扬名,最后求不朽。我吃喝不愁,就总是想从军,做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结果……”他嫌弃地瞥着自己这身女装。
“不见得要征战,科举入仕也是一样的。”子苓道。
“这条路封死了,我一读书就犯困。”
云苓咯咯笑了,话也多起来:“怎么会,叶小将军以前可是太子伴读啊。”
“我是‘半读’,读一半,睡一半喽。我被选入东宫,是因为圣上崇道,被他请进宫讲经的道长说,我和太子爷八字相合,合得简直天衣无缝。可惜,道长没算出我能吃能睡。”
姑娘们都娇笑起来,两两依偎,赏心悦目。闲聊中,不知不觉,叶星辞眼里的泪光散去了,振作精神道:“来来来,再拿些点心出来吃。”
风,似乎更大了。
过了重云关的峡口,在曾是战场的旷野北行一个时辰,就到了边境重镇流岩。北昌迎亲的队伍,会在城外迎接。
叶星辞撩起窗帘,朝外瞟了一眼,已经隐约看得见对方的仪仗了。他心口阵阵发紧,既紧张,也愤恨。
一年前,这里还属于大齐,与东北方向的小城奇林呈掎角之势,进可攻取昌国国门展崇关,退可拱卫重云关。
战事正酣之际,太子替万岁赴前线劳军,热血上头,领一支轻骑试图从侧面打配合。却被敌军围堵,困在奇林。为了储君的安危,父亲不得已从流岩调重兵解围,结果流岩失守。
调去的兵马,轻易便解围救回太子,却在回防流岩途中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四哥舍命护卫太子,差点丢了一条胳膊。那之后,刚解围的小城奇林也很快沦陷。
这一场大败,使得齐国被逼退一大步,只能苦守重云。像被砍断了一只手,而敌人却探出了一只手,就搁在你屁股旁边,叫你坐卧不宁。
叶星辞最遗憾的,就是贪嘴吃鱼脍染上痢疾,没能和太子同赴前线。他甚至常常幻想推演,若自己不那么嘴馋,手持长枪跟随太子作战,局势会不会有所不同……贪吃害人啊。
近了,流岩城已经很近了。
闸楼前招展的旌旗,和长戈仪刀反射的光芒清晰夺目,鼓乐声声入耳。六丈宽的护城河波光潋滟,吊桥已落,桥上铺了红毡,直通闸楼门洞。
醒目妍丽的红,让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我真的在替公主出嫁。”他恍惚了一瞬,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来清醒,问子苓:“迎亲的是谁?”
“听说是昌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瑞亲王。”
云苓飞快朝外望一眼,随意道:“他们用的仪仗,似乎是贵妃规制。叶小将军,你可能会被封为贵妃呢!”
“你别吓我。”谁想当贵妃啊!这话让叶星辞脑袋发胀,只盼于章远尽快找回公主,不然……难道自己就这么进宫?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说话间,送亲车队已接近吊桥,仪仗汇入接亲的仪仗,分列两旁。送亲、迎亲双方互相见礼寒暄,迎亲的递上迎书。
片刻,马蹄声渐近,停在公主銮驾前,随即响起一道清冷如冰泉的男声:“大昌法天神纲德宣皇帝之九弟,宁王楚翊,恭候公主多时了。”
德宣是年号,法天神纲,则是昌帝的尊号。神纲……神缸,叶星辞眼前闪过画像里那大缸般厚重的身影,蓦地抿紧嘴唇,吞回笑意。
不过,接亲的不是瑞王吗?
子苓她们也有些讶异,帮叶星辞整理一下服饰和面纱,打开车门下车去,和宋卓等人一齐跪于车驾两边:“奴婢叩见王爷。”
“免礼。”男人下马,迈着闲适的步子踱到车前,拱手道:“瑞王身体微恙,不宜远行,所以由在下代为迎亲。公主这一路辛苦了,城中府衙已修缮一新,备下素宴。”
“有劳王爷。”叶星辞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同时略微打量对方。
宁王楚翊身穿绛红的五爪团龙袍,腰佩玉带,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束发金冠上嵌有两颗莹润的北珠,那是一种产自北方的淡水珍珠。身前的一条龙是行龙而非正龙,这表明他不是亲王,而是郡王。
他身材颀长,北方漫长的冬天,令他的肤色有点苍白,于是更显得眉目清贵,如芝兰玉树。不过,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含笑的深邃眼眸,抵消了俊雅所带来的阴柔。
他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微笑里透出一丝疲惫,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
楚翊的眼神先在四名宫女脸上扫了一圈,才悠悠转回叶星辞身上。目光相碰,叶星辞心头倏地一颤:我好像见过这人!不但见过,还发生了亲密接触!
他紧了紧挂在耳上的面纱,柔声道:“王爷久等了,请带我们进城吧。”
子苓四人重回车内,伴着皇家御乐,车队徐徐经过吊桥,穿过闸楼和瓮城,最后才从南门进入流岩城。
第11章 可怜落汤鸡
叶星辞撩起窗帘一角,向外观望,发现城墙和瓮城都加固过,而且修筑了新的箭楼。他不禁愤恨地想:想重夺此地,更加难了。
楚翊骑一匹高大的黑马跟在车旁,见叶星辞好奇窥望的样子,笑道:“公主不妨支起窗子,拢起窗帘,大大方方地观览,不必拘礼。开元百年以来,我大昌的民风一直较南地开放,对女子的约束也少些。”
“贵国霸占此城还不到一年,却说什么百年以来。这点时日,还不至于对民风产生影响吧。”叶星辞心里有恨,话里不禁带刺,口吻不冷不热。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侃侃道:“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此地数次易主。直到几十年前,还被一个姓孙的军阀占据,后被叶家军剿灭。难道,这也是霸占吗?”
叶星辞被噎住了,他当然不会将曾祖的赫赫功绩说成“霸占”。他也读过史,不慌不忙地反驳:“自然不是‘霸占’,而是‘解救’。那孙贼鱼肉百姓,苛捐重赋,勒征强募。归入大齐后,百姓的负担顿减六成。”
楚翊却借力打力,低笑道:“这么说来,我皇兄念在流岩百姓被战火所累,免了两年赋税,也是解救喽?”
油腔滑调,小心老子一枪挑了你!叶星辞一时语塞,猛然顶开车窗,整个脑袋探了出来,仰头斜睨马上的男人。精致英气的眉宇间,眸光锐利生寒,绝非深宫金枝玉叶应有的温婉。
楚翊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愕然过后微微一笑,目露赞许。叶星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温柔地弯了弯眼睛,缩回车里。
他忘了头上繁复的发饰,“哐当”被窗框卡了一下,一支金簪应声滑落。紧随楚翊身后的黑衣男子从马上凌空跃起,居然赶在簪子落地前接在手中,又顺势一个空翻来消力。
好功夫!叶星辞暗赞。
那年轻人有着一张书生似的面孔,白皙而冷漠,嘴角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表情。腰间的双刀和指节处的拳茧,与文气的外表格格不入。他将金簪交到楚翊手里,又沉默着飞身上马。
“他叫罗雨,是我府里的护卫,见了生人不太爱说话。”楚翊介绍道,同时伸长手臂,将金簪递给叶星辞。二人手指交碰,他那春山般秀逸的眉峰微微一挑,有些诧异。
糟了,他感觉到了我指腹的茧子!叶星辞嗖地缩回手,像刚刚得手的贼。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都刻在双手。农民的手粗黑,公主的手柔嫩,自己的手则分布着几块操持枪剑而生的薄茧。
但愿对方不会起疑。不过,那男人的手上居然也有茧。
叶星辞让子苓帮自己簪好金簪,悄声问:“你不记得他了吗?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王爷!”
子苓困惑地微微摇头:“你指宁王?我先前没见过呀。”
“就是那个落汤鸡!”叶星辞将声音压得更低,“大概六七年前,北昌使臣来谈互市,随行官员都住在风和园。那时,玉川公主正在园中避暑,太子爷让我陪她玩几天……”
那年,叶星辞才十岁,却被折腾得快进棺材了。
公主是个上房揭瓦的巾帼“豪杰”——在她的奴仆眼中。其实,那是任性的委婉说法。她动不动就骑着园中的梅花鹿与宫女太监模拟马战,把鹿都累中暑了。
那天烈日炎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纳凉,单手托腮,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旋即坏笑着瞥向在一旁吃冰的叶星辞:“白日莫空过,青春不再来。叶小五,你想不想体验一种,截然不同、妙趣横生、多姿多彩的生活?本宫赏给你。”
“啊?”
“还不谢恩。”
“谢公主恩赏。”叶星辞忙嚼碎冰块,施礼谢恩。
公主嘻嘻一笑,招了招手:“子苓,你把胭脂水粉拿来,再找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扮上!”迎上叶星辞惊骇的目光,她顽劣地挤挤眼:“我赏你做一天宫女,赐名小五。怎么样,没试过吧?”
“不,不要——我不当女的——”叶星辞拔腿就跑,听公主在身后娇叱:“你敢跑?我哥哥让你陪我玩,太子的谕令你敢不遵?”
他瘪着嘴,诺诺地磨蹭回来,任由公主把自己拽进屋里,更衣打扮。四个贴身侍婢七手八脚地帮他梳妆,嬉笑不停:“把这个给他戴上……还有这个,哈哈……”
“姑奶奶们,放过小的吧,被我父亲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他使劲摇头,想把头上的纱制宫花晃下来。
“不许动!”她们使劲按住他,给他涂胭脂。女孩先长个子,这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全都比他高大。不过一刻,年仅十岁的叶家小少爷被打扮成了水灵灵的小丫头,身着与其他宫女一样的青色纱裙,纤美可爱。
叶星辞反抗失败,故作大度地给自己找补:“好吧,反正这辈子就这一次。看你们是女孩,让着你们。”
他屈辱地咬着嘴唇,陪公主在园中游玩,祈祷别遇见熟人。
风和园是皇家别苑,与宫城一墙之隔,也兼做接待贵宾的驿馆。往常,公主只在自己起居的小院附近玩耍,今天却走出很远。
叶星辞几次提醒:“驿馆那边有外宾,公主不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