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可能比混蛋还不堪,我怀疑,他犯下了罪不容诛的恶行。”楚翊深深叹息,游目于微澜的湖水,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感到头痛,“今天,御花园西南角的凉亭倒了,露出一具蜥蜴的骸骨。很大,宫里没有这么大的。”
“这有什么蹊跷?”陈为立马坐过来,握紧手中的折扇。叶星辞也紧盯楚翊的嘴唇,等他继续说下去。
“御花园,是今年初为迎接公主而翻新,由瑞王督理。他应该捞了不少油水,不过这到在其次。西南方,属于八卦中的坤卦,五行属土。奇门为死门,是全阴之卦。”楚翊微微一顿,眸光一暗,声音陡然低沉,看向身边的“公主”,“蜥蜴,又叫什么?”
“守宫?土龙?”叶星辞猛然捂嘴。龙,公主原本要嫁的世宗皇帝,就属龙。蜥蜴与龙相似,而龙亦是帝王之征。
“魇镇!”他骇然惊叫,英气可爱的脸庞瞬间失色,“你是说,有人诅咒先皇?也许,只是巧合。”
历朝历代,多少血雨腥风因魇镇厌胜之术而起,岂能轻易断言。不过,老昌帝确实暴卒于寿宴,并且筵席上所有菜肴均经检验,没有下毒的痕迹。如今想来,还真邪门儿。
陈为也诧异得失语,罗雨却有些懵懂。他说不信什么诅咒,只信手里的快刀。
“从前有户人家,屋子闹鬼,总在夜里听见刀兵之声。”楚翊音色沉缓,娓娓道来,犹如在讲志怪传说,“后来翻修才发现,墙里有一对正在打斗的桐木人。屋主得罪了木匠,于是人家就埋下镇物,魇镇他们。类似的法子还有很多,比如在墙角藏入一块包着孝巾的砖,这家就丧服不断,总是死人。藏入淫像,这家的女子便天性放荡。藏入太监像,则无嗣绝后。藏破碗,这家人就会落魄至行乞。”
叶星辞望着男人阴沉的双眼,听得浑身发冷。
楚翊继续道:“前朝后宫有个妃子,将一只老鼠剁去尖嘴和四足,又用火灼烧,做成猪的形状,放在一个生肖属猪的皇子床下。后来,那孩子真就夭折了。这桩案子,在当年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数百人遭牵连殒命。”
“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叶星辞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我不信,但有人信。”楚翊垂下眼帘,声音忽而苦涩如药渣,“这些东西,是我儿时到三哥府里玩,他讲给我的。”
叶星辞依旧不敢置信。虽然他厌恶瑞王,但还是客观判断:“瑞王知道这些东西,也督造了御花园的翻新,但这不能证明就是他所为。世宗皇帝,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
“没错,他只是有嫌疑。但这可以说明一件事,有人想要先皇的命。”楚翊的眼中愤恨汹涌,几乎要冲垮面前的美人,“而我二哥,的确如那人所愿,猝然驾崩。众目睽睽之下,菜肴又无毒,大家都会信一句话:眼见为实。所有人都认为天有不测风云,包括我,故此无人追查。这不正合了那人的意?怎会这么巧?”
的确太巧了,叶星辞想。他思维机敏,立即联想到当前的摄政王之争,问:“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庆王吗?哪怕瑞王只是有魇镇先皇的嫌疑,庆王也能大做文章。再加上兼地案,瑞王一定会彻底失势。”
“来时的路上我想过。”楚翊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身边这些最亲密的人,“但我不能,就当不知道。”
叶星辞不解。
“这件事,只要提出来,四哥就有手段令其坐实。到时候,翻修御花园的几百个工匠,一个也活不了。他们无辜,我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楚翊的神情坚毅而温柔。叶星辞注视着他,感觉胸腔里的心,正在朝他的方向砰然跃动。这就是让自己倾心的男人,操纵权术,也坚守善良。
叶星辞又问:“你怀疑你二哥死得蹊跷,可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该怎么查?”
楚翊开始回忆寿宴的情形,边想边道:“先皇身体不适,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舞剑之后。”叶星辞翻着眼睛回想,“我坐回去,他说了两句,就突然捂住心口。你不是记性很好么,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
楚翊羞惭不已,苦笑道:“当时,我看清了你面纱之后的脸,光顾着想你,直到先皇栽下龙椅才回过神来。”
二人在回忆中检索许久,没发现可疑点。
当时御案上所有菜肴,和御膳房的菜肴,都直接封存并经过数次查验,连酒盏里残留的一点酒液都用小鸟验过,没有问题。皇帝每日饮膳,都要留存三天以上。当时往前查了三天,也没发现问题。
“只要是中毒身亡,骨殖一定会或多或少的发青黑。”叶星辞口吻笃定,“可是,又不能去开棺验尸。”
“你怎么确定?”陈为好奇道。
“于章远的父亲是刑部主事,仵作出身,他从小就听这些。他父亲说,所有毒剂都会侵入骨膜,导致变色。”
听着这些,楚翊陷入沉默,轻轻捋着衣袖,眸光闪烁不定。
叶星辞心有灵犀,一语道破:“我的好哥哥,你该不会想去陵寝地宫,把世宗皇帝的棺椁撬开吧?比起魇镇,这更是罪不容诛啊!”
楚翊苦笑点头,问他怎么知道。
“我是你这的虫儿。”叶星辞探出指头,在男人的腹部轻轻一戳,简直就是在引诱。他调皮地嘻嘻一笑,偏又纯真无邪。他不觉这有什么暧昧,人们形容心意相通,总说自己是对方肚里的虫。
“嘶,你……哎呦肚子疼……”楚翊如蚕般蜷缩,双耳暴红,良久才直起身,若无其事道:“我们去走走吧。”
第97章 残酷的事实
雁鸣山。
大昌龙脉,王气葱郁。
在这片皇家陵区,群山万壑之间,安葬着历代昌帝,以及他们的皇后妃嫔。秋风滚滚,因山势而变,忽柔忽烈。
叶星辞扮作护卫跟随楚翊,在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处下马,将马匹交给护陵卫兵。过了牌坊,沿宽阔的神道步行。日头西斜,隐入西山的一瞬间,风陡然冷了。
二人从晚霞漫天走到星辉四落,伴着灵泉寺的晚钟,抵达昌世宗的寿宫,崇陵。崇字,由永历小皇帝选定。
崇陵以雁鸣山的玉骨峰为朝山,由南往北有功德碑亭、文武石像生、下马碑、神道碑亭等。神道碑的碑文,是九岁天子的御笔,少了遒劲,但端正大方。过了明楼,便是宝城和宝顶,宝顶之下是地宫。
地宫内,当前葬有世宗皇帝,他的元后,以及那名为他殉葬、追封为贵妃的年轻妃子。与帝后同葬,这对她的家族而言,是至高的荣耀。她的父亲写了一篇万字长表,感念新皇的恩德。叶星辞不知她的名字,只知她是兰妃。就像史册上,很多女人都没有姓名。
楚翊先到奉安先皇神位的大殿拜祭,又与守陵人攀谈。这些守陵的,除了有朝廷派出的卫兵、官吏,也有自愿迁居在此,曾服侍先皇的一众太监宫女。很清闲,只管洒扫。
“昨夜本王梦见地宫的墙根有水痕,恐皇陵渗水,才来谒陵。”楚翊这样说。
守陵官惶恐,陪同楚翊从宝顶后部进入墓道,沿石阶而下。墓道尚未封闭,因为世宗皇帝的继后将来也会合葬。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守陵官朝石壁和地面一摸,搓搓干燥的指尖,松了口气:“不曾渗水,王爷无需多虑。”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楚翊轻轻地说。
守陵官面露难色,因为按祖制,帝王下葬后旁人不得再轻易进入地宫,搅扰英灵。但面对先皇的弟弟,他只好说:“王爷只可在殿宇外缅怀,不可因追思之情而贸然进入。”
楚翊点点头,命守陵官先离开。听见对方脚步消失,他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阔步前行。穿过幽长的墓道,经过金刚墙内的拱门,步入地宫前殿。
叶星辞捂住口鼻,吭哧打个喷嚏,突兀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吐吐舌,小声说句“抱歉”。还好,只是喷嚏,不是出虚恭。
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石料特有的幽森气息,和无数长明灯散发的油脂气。前殿没什么陪葬品,全部用条石砌筑,并仿造木建筑的形制,凿刻出脊、枋、梁、檐、瓦、额枋等。
四周幽暗,叶星辞心里发怵,紧随楚翊身边,来到之后的中殿。这里连接前后左右四殿,后部陈列帝后的神座、五供和长明灯,灯芯置于盛满油脂和一层蜂蜡的大瓷缸内,据说万年不灭。
楚翊向神座跪拜,幽幽灯火映着他泛红的双眸。叶星辞也作出同样的举动,仿佛在拜天地,随后轻声道:“这也叫万年灯,真能亮一万年?”
“没什么能万年不衰。”哪怕身处帝陵,楚翊依然惊人的冷静理智,“在墓道封闭,堆砌封土后,空气越来越稀薄,它大概就会灭掉。”
他起身,用冰冷的手掌,牵住叶星辞同样冰冷的手,继续朝前走,来到后殿。
后殿为主殿,也是帝陵内安放灵柩的玄宫,地面铺砌打磨平整的花斑石石板。居中是宽六丈左右,高一尺半的宝床,上陈先皇及其元后的棺椁,及装有随葬器物的楠木箱。墙根还摆放着家具等日常物件,事死如事生。殉葬的兰妃的棺椁并不在这,在配殿。
先皇棺椁正下,压着金井。
这样一口深井,是帝陵地宫的核心,为的是接地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如此才能承龙脉,福荫后人。
“你确定要做吗?”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声音紧绷。
楚翊没说话,双膝一弯,朝二哥的棺椁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后,从靴筒抽出一根撬棍,踏上棺床。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犹疑,只是双手发抖,昭示出内心的纠结。
“我来。”叶星辞伸出手。
“不用,你站着吧,你个小丫头没那么大力气。”
叶星辞垂下眼,舔了舔嘴唇,嘀咕:“我才不是小丫头。”说着,也掏出一根撬棍,比楚翊那根还粗长。
楚翊牙关紧咬,用撬棍卡住棺椁上的寿钉,慢慢撬动。他此刻所为,被凌迟了也不为过,但他必须查出究竟。二哥不会怪罪他,因为二哥自己也是这样追根穷源的人。
棺椁分为两重,内为棺,外为椁。棺为楠木,椁为松木,均用红油漆油饰。二人先合力移开外椁的盖板,翻入棺椁间堆满陪葬物的夹层,又去移内棺盖板。只移了一小半,足够探进一个人的上身。
一股剧烈的腐臭刺入鼻腔,叶星辞的双眼瞬间糊满泪水,胃部仿佛挨了重拳,差点吐了。楚翊也掩住鼻子,揩去额角的汗水,艰难道:“火折子。”
叶星辞掏出火折子递上,只见对方猛提一口气,将上身探入棺材,以火光照明,越探越深,另一只手翻动着什么。叶星辞想起,入殓时遗体裹了十多层衣物,最外一层是金丝被。不时传出叮当响,是玉器在碰撞。
突然,楚翊抽了一口气,猛地后撤,撞到了叶星辞。他盖起火折子,在心上人焦急的询问中失神呆立,而后扑在棺材上,双肩颤动,无声地抽噎。
他是个善于敛藏情绪的人,从未这样脆弱,失态。叶星辞不知他看见了什么,默默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也红了眼眶。
“黑的,骨殖是青黑的。”楚翊的声音犹如破碎了,断断续续,话语的碎片中填满哀伤,“二哥,你是被谋害的,弟弟来晚了……你被人害了啊,二哥,我怎么才发现,怎么才发现……”
叶星辞已经猜到了,无言地将男人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对方的哀伤。一个人是突发恶疾,还是遭人谋害,家人的心境截然不同。前者只有遗憾,而后者是愤恨。理智如楚翊,也被白骨上铭刻的残酷事实瞬间击垮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必须振作起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为了将男人从悲伤的泥淖中拽出,叶星辞一咬牙,扳过男人的脸,主动吻了过去。他尝到了泪水的滋味,又苦又咸。
楚翊惊了一下,旋即压住他后脑,狠狠加深了这个苦涩的吻。
假如昌世宗的魂魄正在地宫游荡,将面临双重打击:啊,原来我被人谋害了。啊,我的皇妃和九弟亲在了一块,就在我的遗骸之前。
想到这些,叶星辞意识到此举不妥,太不敬重死者,慌忙推开男人。
这个吻犹如一剂猛药,成功夺回了楚翊的神智。他平静地将棺椁的盖板复位,砸回寿钉,带叶星辞回到地面。
守陵的人大多睡了,只有值夜卫兵列队巡视,帝陵的沉寂让脚步声格外清晰。山里的夜寒意逼人,又冒了一身汗,叶星辞哆嗦着紧了紧领口。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一句话没说,默默脱下罩衫为他披上。
二人沿神道离开帝陵,朝山外走。
“天凉了,一年也过了大半。眼看着,又要长一岁了。”楚翊闲聊道,带着一点恸哭后的鼻音。
“长一岁……寿礼!”叶星辞忽然惊叫,左右一瞄,压低声音,“百官还有亲属献给先皇的寿礼,查过没有?”
楚翊浑身一震,皱眉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时,顺都的官吏还有地方官的寿礼,都是提前送到的。寿辰当日上午,兄弟子侄们献礼。这些礼物中,没吃的东西。而且,也都在太监手里过了一遍。”
“这里面有活物吗?”
楚翊猛然止步,在夜风中打个寒颤,“有。”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如悬丝,仿佛随时会断:“三哥……三哥送了一只驯养得极通人性的鸟,叫蛛鹃。听得懂很多口令,会鞠躬,会跳舞,会跳到人肩上,用尖尖的喙给人挠头发、掏耳朵,二哥很喜欢。”
“那先皇有没有把它吃掉?”叶星辞肃然追问。楚翊压制住哀伤,诧异地瞥向他,似乎在说:小可爱,你是认真的吗?
“难道鸟喙上淬了毒?又通过掏耳朵这样的动作,把毒传到先皇耳中?”叶星辞顾自分析,“可是,那样的话小鸟自己也早就死了。它那么小,一点点毒就足以要命。”
“除非,”楚翊声音一沉,“它不怕毒。”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也许偏偏就是事实。
翌日,楚翊在翰林院的藏书阁翻遍了《禽经》《禽考》《飞鸟鉴》,也没找到关于蛛鹃的描述。向翰林院的饱学之士们打听,都说不了解习性。
还是叶星辞机灵,直接在城郊找到专为富贵子弟捕鸟以供赏玩驯化的猎手。从这个不识字的糙汉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种鸟,也叫蛇鹃。叫蛛鹃也没错,因为它毒蛇、毒蛛都吃,自身百毒不侵。生活在我老家东海那边的岛上,非常罕见。教我捕鸟的师父,曾用它研制万用解毒药,失败了。”
“怎么没见到任何书面记载?”楚翊问道。
那汉子看傻子似的看他:“因为失败了嘛,我师父被毒死了,我又不识字,怎么记?”
第98章 他一定是疯了
有了初步判断,楚翊才入宫,以先皇托梦让自己为他遛鸟为名,将那只蛛鹃带出。因为曾服侍过先皇,它被太监精心照料,也没人敢对它发号施令,叫它掏耳朵。
“我带到府里养几天,中秋过后就送回来。”楚翊给了喂鸟太监赏钱,小心翼翼地提着鸟笼,来到永固园与叶星辞会和。
“这就是蛛鹃?”叶星辞趴在凉亭的石桌边,打量面前半尺高,尾羽纤长,羽毛蓝绿相间的灵动野鸟,“这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有毒。”
“蛇、虫、蘑菇,都是越漂亮,毒性越强。”楚翊侧目端详他,“人,有时也一样。”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还嘴道:“你才有毒呢。”
楚翊笑了笑,眸光转瞬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