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这个“哈哈”像一阵寒风,将氛围冻结。叶星辞别扭地斜了他一眼,“逸之哥哥,你既然把我当弟弟,为什么还是怕跟我同床?你心虚什么?”
“我不怕,也不虚,只是不习惯。”楚翊岔开话头,“晚饭想在衙署里吃,还是上街吃?”
“我要去外面吃,吃好多东西,撑死自己。”叶星辞摸着肚皮,赌气地嘟囔,好像肚子里住着仇人,“吃得胖胖的,反正也没人跟我挤一张床。”
楚翊忍俊不禁,端详眼前灵动俏皮的少年,却被凶巴巴地瞪了一眼。
上街之前,叶星辞特意叮嘱仆役,那匹屁股有烙印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有新鲜蔬果也喂一些。
一行人吃了几样小吃,趁宵禁前在街面闲逛。湿冷的风迎面而来,吹得脸颊潮红。
自从知道叶星辞是男人,陈为和罗雨看他的眼神就很复杂,有怨恨、愤怒和无奈。虽不曾苛待,但生疏了许多。尤其是陈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计划。
叶星辞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骗光王爷老婆本的骗子头目,阴险狡诈。他毫不怀疑,若楚翊一声令下,罗雨能立刻出刀宰了自己。
每次,叶星辞与四舅目光相遇,都能发现对方一脸惆怅,像被人捏着蛋。四舅肩负帮外甥娶媳妇的重任,在永固园住了半年,整日牵线搭桥,结果却啼笑皆非。
这时,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经过。陈为看了一眼,忽然快步撵上叶星辞,主动交谈:“小五兄弟,我外甥肯定要另娶侧妃,开枝散叶。等开春,我就帮他张罗,先知会你一下。不是四舅对你有成见,而是我必须尽到长辈的责任,让逸之的人生走上正轨。”
叶星辞没直接回应,而是将问题淡淡地踢给“丈夫”:“九爷,你觉得呢?”
楚翊抿了抿嘴,笑而不语,似乎想看看爱钻研兵法的王妃会如何应对,生活处处是战役。
叶星辞忍着当街殴打长辈的冲动,神色不卑不亢,对楚翊剖析利弊:“再娶一个也行。不过朝夕相处,她肯定会看穿我是个假公主。到时,她会将事情闹大,要你休了我,把她扶正。而你,没了公主装点门面,进位摄政王的事可就悬了。”
“有理。”楚翊目露赞许,缓缓点头,“四舅,听见了吗?要有远见,别瞎张罗,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志向。”
“四舅,你先替自己张罗张罗,考个秀才,再中个举人。”叶星辞反将一军,开始刁难陈为,堪称以牙还牙,“这样,九爷脸上也有光,对吧?跟王府隔条街的崔御史家,人家的舅舅是进士,考中秀才时才十五岁,而你过了年就十七了。不是晚辈对你有成见,而是一片孝心,必须尽到督促你进取的义务。”
哼,想欺压老子,哪怕你是舅舅也休想。
楚翊长眉一挑,心疼地瞥一眼四舅,眼神在说:看看,自讨苦吃吧,我都不敢惹他。
这通抢白字字珠玑,让陈为羞红了脸,讪讪地咬着嘴唇,想憋出几句反驳之词。罗雨小声劝道:“舅老爷,你还是别说话了,王爷都说不过王妃。我也对王妃有看法,但我能忍住不说。”
“罗兄弟有话直说呗。”叶星辞冷冷瞟一眼罗雨。
“我不说,我说不过王妃,我就憋着。你不知我想说什么,就没法反驳。”
“你——”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话可说了。
罗雨有一种能化解所有锋芒的能力,楚翊在旁笑出声来。
第124章 这位公子很旺夫
忽听背后飘来一道老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如一口破钟:“身披青色斗篷的公子,请留步。”指的是“王妃”。
楚翊下意识将少年揽在身边,警惕地回眸,原来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一袭破旧道袍,怀抱写有“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幢幡,有些脏污的花白须发在冷风中颤动。
楚翊猜,老道接下来要说:“这位公子,我观你印堂发黑,实乃大凶之兆,不如移步算上一卦,或能逢凶化吉。”这是初步筛选目标,没事的,直接走了。有心事的,便会迟疑,也就入了套。
人,但凡有所求,便有破绽。而算命之人,就靠这些破绽糊口。从财星、官星、印星入手,进行全面哄骗,再用十神、五行把人唬懵,乖乖掏银子。楚翊一向不信这些,只信自己。
老道借着街边楼阁透出的灯火端详叶星辞,微微一笑,瓮声瓮气地开口:“公子容貌灿若朝霞,却有一种旺夫的气场。贫道觉得奇怪,就叫住公子想仔细看看,果然不错。”
“我旺夫?”叶星辞哑然失笑,“我可是男的。”
老道的目光淡淡扫过一行人,定在楚翊脸上,“啧”了一声,“这位公子贵气袭人,眉宇间盘龙卧虎,是王胄之征,锐不可当。不过,也是一脸旺夫相,真是奇怪。”
“我也旺夫?大男人旺的哪门子夫,你眼神儿不好吧。”楚翊有些气恼,甚至于羞愤,转身就走。娶了男人就够闹心了,居然还旺男人,荒唐。
那老道也不急,伫立原地悠悠道:“二位公子命犯水关,年前尽量不要坐船啊。”
“得坐船呢,我们有大事要办。”叶星辞嘻嘻一笑,摸出一块碎银给对方,快步追上夫君,“这就生气了?这可不像恃才放旷,心怀若谷的九爷啊。话说,咱俩凑在一起,不就互相旺了吗?旺旺旺。”
“两只小狗么。”楚翊不屑地轻嗤一声,“别信这些,就是糊弄人骗钱的。”
“我愿意信。”
“我不愿意。”楚翊目不斜视,口吻微冷。
一瞬间,叶星辞脸上绽开一种极度痛苦的神色,像中了一箭,挨了一鞭,眼里倏然蓄满泪水,委屈地瘪着嘴。他阖起眼,迅速将情绪抹平,无所谓道:“反正我信。我要旺死你,让你每天都像睡火炕一样。”
楚翊摇摇头,无奈地轻笑。
路旁,青楼酒肆灯火通明,有歌伎凭栏揽客,哀婉吟唱,埋怨薄幸郎君。不知是唱给别人,还是她自己。
刚才,我是不是也有点薄情?楚翊反思了一下,伴着歌声叹了口气,柔声道:“小五,我不再以男女之情喜爱你,但你对我依然非常重要。我说过,会把你当成家人,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
“我的所有委屈都源于你。”
楚翊一怔,像被看不见的手抽了一巴掌。
“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叶星辞按住胀痛的心口,平静地说,“因为,成亲之后,你的耳朵就再也没为我而红过。”
他抬手捏了捏“夫君”的耳垂,动作顽皮,脸上却浮起遗憾的苦笑。虽然,楚翊的耳廓被街边檐下的红灯映得通红,但与他无关。这个男人,不会再因他而心动,害羞,无所适从了。
“我说过,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叶星辞舒了口气,不卑不亢道,“但我终究做不到。做不到就承认呗,又不触犯王法。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怎么待我无关。你不用有顾虑,正常过日子就好。若我因他人的态度,而轻易扭转自己的真心,那我这辈子也注定做不成什么大事。喜欢吃的东西,就要大口吃。喜欢的人,就要在一起。我还要当将军呢,就拿你磨炼心境吧。”
话虽如此,日子还长着呢。白云苍狗,万事无常。人心都是肉长的,跳着跳着,不一定变成什么形状,噗通装进了什么人。
“你拿我当弟弟,我拿你当丈夫。我们各论各的,两不耽误。两个人过出一大家子的感觉,多热闹啊。”叶星辞无畏地盯着男人,婴孩般纯澈的双眸青涩稚气,却也锐气逼人,逼得对方切换了话题。
“你喜欢看我写的兵书,不如费心思来想想,该怎么对付这伙水贼?”
他登时精神一振,眼放光彩,揶揄道:“可是,书里没提到水战,可见你根本就不懂,嘿嘿。”
“很多战术是通用的嘛,关键在于想法。”楚翊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个想法,抵得上千军万马。至于如何交战,我的确不通水战,就交给江防的李总镇。”
叶星辞一针见血:“你是不是自己没招了,就让我来想?”
“说实话,我的确没想好。”楚翊坦言,“所以,才问问你这位潜在的将军。”
叶星辞嘴角一挑,神气活现地抱起手臂,“既然水贼喜欢劫掠商人,那我们就假扮商船,舱内暗藏官兵,引蛇出洞。”下午,听那位李总镇讲起先前与水贼交手的经过,他就有了初步的构思。
楚翊赞许地点头:“与我不谋而合。”
“啥不谋而合,这分明是我的计策,休想霸占。”
“好好好,我不跟你抢。”楚翊笑了笑,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将手按在少年肩上,“不过,还需要再深入细致地谋划。如何引对方上钩?如何做到一网打尽?你再多想想,明日过江之后,好讲给你们齐国的官吏,此役可全靠你了。”
叶星辞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扬起下巴,眸光傲然而凌厉:“看着吧,我会用智谋和行动来‘旺夫’。”
楚翊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忍了忍,而后还是被逗笑了。
叶星辞说想跟兄弟们聚一聚,支开了楚翊,却没带属下前往酒楼,而是满街乱转。最终低着头,臊眉耷眼地快速闪进一间女红用品铺子。
掌柜正要上门板,见有客登门,忙将门板放下。又点起几盏油灯,将室内照得更亮,招呼道:“客官买点什么?”
屋里幽香浮动,不仅卖丝线布匹,还有胭脂妆粉。还没开口,叶星辞就感到自己的男子气概折损了一半。他迟疑一下,攥着拳赧然道:“我,我朋友想绣一条手帕,都需要买些什么?”
“喔哦……绣手帕哎……”四个属下怪笑着起哄。
叶星辞白了他们一眼,讪然垂眸。可是,牛皮都吹出去了,他言出必行。何况楚翊说,绣得再难看也会用。
楚翊也是言出必行的人。
掌柜才不管“我朋友”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麻利地翻出各类刺绣用具:“顶级蚕丝线和锦帕,江南来的,看看这光泽。绣针,粗细都有,来两套,得有一套备用的么。还有这种尖头小剪刀,剪线头的,最好用了。再拿块蜜蜡,不小心把丝线弄毛糙了,用蜡块这么一擦,就滑溜了。再拿一本针法秘籍……对了,你留指甲了吗?”
叶星辞飞快瞄一眼双手,“我……我朋友没留指甲。”
“这就不好办了。”掌柜面露难色,“用到细线时,得用指甲劈丝啊。”
“啊,那怎么办?”
“不怕,这就需要用到本店发明的劈丝专用工具了。”掌柜亮出个简陋小铁片,“一两银子两个。还有,至关重要的绣绷,也得来两个。”
走出铺子时,叶星辞迷迷糊糊地花掉不少银子,做贼似的将一包刺绣用具揣进前襟。
听见属下们在旁窃笑,他难堪地争辩:“笑什么,我就不能通过绣花来培养耐心,提升品味,陶冶情操吗?再说了,江南也有男绣工,没什么丢人的。技能就是技能,不分男女,军营里大家都是自己缝补衣物的。”
“叶小将军,我怕你有一天会变得跟夏公公一样。”宋卓搭住叶星辞的肩膀,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玩笑,“总是低眉垂眼,就像初次上街的深闺小姐,怕遭人调戏似的,也就能跟手下的宫女太监们厉害。”
几人哄然大笑,带着嘲弄,只有叶星辞没吭声。他不知怎么解释,喜欢上男人并不会损耗自身的阳刚之气,反倒使人勇敢——去动手学一项新鲜技能,这就是勇敢。
第125章 制胜妙计
“我总觉得,夏公公活得很拧巴。”于章远犀利地点评,“他好像不乐意做太监,又非把自己困在宫里。”
“恋权呗,人家可是总管。”司贤掐着腰,故作忸怩,模仿夏小满细嫩的嗓音,“都晃悠什么呢?这地也没扫,花也没浇,殿下的衣服熨了吗?”
“哈哈,太像了!”于章远大笑,“他在东宫支使别人时就这样。”
对他们而言,太监是异类,是独立于男女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私下里打趣。有时,他们也调侃福全福谦,但人家满不在乎,都是几岁时就净了身,早已坦然接受了命运。
叶星辞冷冷喝断几人的笑声:“差不多行了。我倒觉得夏公公能屈能伸,行事干练,比你们强。南北奔波,把身子都累垮了。他做侍卫前都不识字,全是后来自学的。何况,他是被迫当的太监,天子一怒,谁都可能摊上那种事。”
“换了我,宁死也不受宫刑。咔嚓一下,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司贤嘿嘿一乐,调头直奔青楼,“你们先回吧,刚才有姐姐朝我招手,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我去看看,是不是上辈子的熟人!”
“哎你——”叶星辞狠狠骂了一句,却没阻止。司贤能有这么个爱好,多少可以缓解离家在外的苦闷孤单。
他调侃余下三人,是否也要去消遣,自己这有足够的银两。三人都挠着头,腼腆地笑了,不敢去风流阵里闯一闯。
叶星辞继续朝府衙散步,有感而发:“小时候,我也私下里笑过夏公公,但现在不会了。我跟九爷在一起,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胸藏沟壑,有颗悲悯心,能洞察体谅世间的参差。每个人,都各自有着跌宕的一生,和旁人看不到的苦痛。你的世界四季如春,另一人的世界或许正大雪纷飞。”
“你就夸他吧。”于章远调笑,“色不迷人人自迷,心上的人儿,怎么看都顺眼。”又面露敬佩,“该说不说,九爷真是宽仁。锣鼓喧天的娶个男的做媳妇,硬是忍下来了,搁我可受不了。”
叶星辞狠狠怼了好友一拳。
夜里,待楚翊睡下,他燃起数支蜡烛,对着针法书学刺绣。同时构思,如何布局才能将水贼一网打尽。
这种细活磨练耐心,能让人心思也变细。静心思索中,思路愈发宽广,一切都如一盘棋清晰地浮现脑海。他很开心,这是他距离梦想——成为一个将军,最近的一次。虽然,只是对付百十来个贼人。
“嘿,我想到一条妙计!嘶……不妙……”他不留神刺破了手指,叼住指头止痛。
脚步声渐近,他慌忙把绣绷遮掩好,托腮望着半空,作发呆状。一道高大的人影绕过用于隔断的屏风,手端茶盏,衣衫松散地挂在宽阔的肩膀,露着健朗的胸线和腹肌。
“干嘛呢?点这么多蜡烛。”楚翊声音嘶哑,饱含睡意。
“寻思事。”叶星辞淡淡瞥去一眼。你咋起来了,吓老子一跳。他端详衣衫不整的男人,道:“把衣服穿好哦,别在我面前卖弄风情,我不喜欢心脏乱跳的感觉。”
“该不会又在偷偷哭吧?想家了?”楚翊似乎很怕看见他的眼泪。
“小瞧我!”指尖又冒出血珠,叶星辞吮了一口。
“饿得睡不着,啃手指?”楚翊哈哈大笑,晃悠着走开。
听动静,他披衣出门了。半晌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大骨汤底,卧两枚莹润的荷包蛋,撒一把清香的葱花,点几滴醇厚的香油。
“我做的。”淡淡说了一句,楚翊就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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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着,薄雾从暗沉的江面腾起,像快要沸腾的汤。影影绰绰,望不见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