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渡口泊着一艘两丈长的游船,飞檐翘角,雕栏绣柱,窗棂堆着薄雪。四周芦花飞雪,若飘若止,它宛若停在一幅画里。
“这里好美……”叶星辞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就将眼前的如画美景吹散了。他看向楚翊,男人朝他挑眉一笑,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登船。
“又骗我上贼船?上一回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叶星辞眯了眯眼,戳向自己面颊,“楚一滑。”
楚翊面露尴尬:“我有点忘了。”
叶星辞心里害羞,却面不改色地坦然提醒:“你化身登徒子,亲了我四口,咋不把嘴剪下来粘我脸上呢?”
罗雨瞪大双眼,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比划个“四”。
“过去种种,就别提了。”楚翊释然地笑笑,很僵硬。
“为啥不提?正是过去种种,捏成了现在的你。昨天吃的饭,长成了你今天的肉。昨天受的苦,享的福,影响了你今天的决定。”说着,叶星辞敏捷地跃上船头,朝艄公笑了笑,钻进客舱。
舱内暖意融融,矮几上布有菜肴,咕嘟嘟蒸腾着热气,竟是火锅。黄铜锅上锅下灶,中间通风,内层涂锡。江南管这种火锅叫“暖冬锅”,每年入冬时,家家都会围炉涮肉喝酒。
“火锅?”叶星辞席地而坐,摩拳擦掌。盘中有薄如蝉翼的鱼片,肥美的鱼块,肥瘦相间的鲜牛、羊肉,还有豆腐和豆干等。锅旁烫着酒,另有一盘鲜果。
“吃吧。”楚翊也坐下,“罗雨,你也坐。”
“我先在船上转一圈。”罗雨警惕道。
说话间,叶星辞已经动筷了。
他先涮了几片牛胸肉,在加了芫荽的蘸水里走一圈,呼呼吹两口,吞入口中。香!这是顶好的牛肉,口感比楚翊的舌头还嫩。他黯然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亲亲了,只能靠吃肉来弥补。
船动了。今日无风无浪,毫不颠簸。罗雨回到舱内,说自己不饿,坐在角落默默擦刀,比擦脸都认真。
“怎么想到在船里涮火锅?”叶星辞朝锅中下入鱼片,同时给“夫君”夹了一筷子羊肉。
不过,比起自己吃,楚翊似乎更乐于看着别人吃,“我和李青禾吃饭时,有人来推销。说自己有一艘游船,干净漂亮,可供在江上宴饮,别有一番风味。我一想,你肯定喜欢,就定了他的船。想想看,四周是冰冷的水面,中间是沸腾的火锅,是不是挺好玩的?”
叶星辞往嘴里塞肉,说好归好,就是有点折腾。
楚翊抿了口茶,瞧着他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直笑:“我看,你总是心事重重的,动不动半夜坐在桌旁发呆,就想带你出来转转。人是需要放松的。”
老子没发呆,绣花呢。只是你一起夜,我就把东西藏起来而已。叶星辞用筷尖夹着鱼片,没入锅中,在心里数了几个数便捞出来。他眼珠狡黠一转,故作忧郁:“最近,我越来越寂寞,夜里失眠。”
楚翊扑哧笑了:“你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知道什么是寂寞?”
“寂寞就是,你明明就睡在同间屋子,可还是觉得你好遥远啊。”叶星辞透过蒸腾的热气盯住男人,明眸如钩,“寂寞就是,想叫醒你陪我说话,又想趁你睡着,毫无顾忌地盯着你看。”
楚翊陷入沉默,通过吃东西来让嘴忙碌,以避免说话。瞧你吓的!叶星辞在心里大笑,笑的尽头,反酸水似的泛上一丝苦涩。
“逗你玩呢,小爷我才没那么矫情,就是思乡罢了。”叶星辞的目光横扫桌面,把一碟盐焗杏仁端到自己面前,咯吱咯吱地吃起来,“我还跟兄弟们吵架了,因为我不让他们回家,我怕庆王借此攻讦你。从前,我们可从没红过脸。现在,大家都不理我了,说我重色轻友。”
叶星辞得让楚翊知道,自己为他付出了什么。和朋友吵架不算大事,但也要摆出来。沉默的爱是无望的,只会感动自己。
“王妃,下次这种伤情分的话由我来说。”角落的罗雨兀自擦刀,“正好他们四个都不服我,我借机跟他们打一架,一较高下下下下。”顿了顿,他补充:“我高,他们四个下。幽默吧?”
叶星辞被逗笑了。
“小五,谢谢你为我着想。”楚翊眼中闪着真诚的光。
船稳稳地漂在江上,他想支窗看景,却发现推不动。船尾的艄公听见动静,大声喊了句:“客官,窗子都坏了。”
楚翊起身步出客舱,长身玉立船头,抬手接雪。眉宇清冷秀逸,若飘雪的山峰。细雪轻盈似羽,悠悠飘好久才落,眷恋天空的高远。终究,还是消融在平静的江面,完成宿命的轮回。总有一天,还会再成为一片雪。
“一起喝点吧。”小骗子也来了,看来是吃饱了,手里端着酒壶和两个酒盅。
于是,二人坐在船头,赏雪对饮。黄酒微烫,入喉甘醇。船头绘有鹢鸟,展翅欲飞。楚翊说,从前的人也将船头称做鹢首,有时直接用它来代指船。
少年的双颊,呈现出淡而润泽的桃红色,脖颈很白。有雪飘过时,几乎与肤色相融,难以分辨。楚翊盯着对方玲珑的喉结,尚不明显,但足以辨别雌雄。
他阖起双眼,又猛然睁开,想体验乍一看到小五的感觉。随即获得了些许安慰:哈哈,不是我眼瞎。换个没娶媳妇的愣头青,照样会跟自己同个下场。当眼前摆着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蛋儿,谁还看脖子?
“干嘛这么看我,我现原形了吗?”小五笑得神采飞扬,朝身后一瞄,套用志怪故事玩笑道:“呀,尾巴露出来了!都怪你打我屁股,把我画的皮囊都打破了。”
楚翊手掌发烫,眼前全是大白馒头。江上淡淡的雾气,也像蒸馒头的热气。一想到那日失态,把人家的屁股当手鼓疯狂演奏,他就难堪得想掐大腿。
“逸之哥哥。”小骗子的眸光和声音忽而沉下来,楚翊的心忽悠一下悬起。对方抿了抿唇,轻声问:“从江南回来之前,你去查点贼人籍贯的时候,被我一枪刺中大腿的那个,死没死啊?”
被擒当天,那人就死在牢里了。不过,楚翊却说:“没死,现在估计等着问斩呢。”他知道小五很在意是否杀了人。
少年松了口气,嘀咕:“我不同情他,他也该死,可我就是很怕他死在我手里……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懂,我也有过。”楚翊轻拍对方的肩膀,“不过,如果你想从军,这是必经的一步。”见对方沉思,他换个轻松的话题,“你看,景色多好,我们对对子吧。”
第138章 横舟卧浪生死间
“啊?”小五的表情,登时变得比方才更严峻,“要不,还是接着聊杀人吧?你无聊啦?那我给你打一套拳助兴。”说着,嘿哈地展示了几路拳法。动作潇洒漂亮,拳脚生风,差点一脚把“丈夫”踢进水里。
楚翊在呼呼的腿风中击掌叫好,游目于景,随口出了上联:“长天碎玉倾。”
少年收了神通,扬起下巴飒然接道:“小五可真硬。”
楚翊一愣,哈哈大笑,知道对方指的是拳脚,而非其它。
“吃多了,正好活动活动。”少年喘着气盘膝而坐,手撑在膝头。忽然,撑住身体的手一滑,整个人大幅倾斜。一个吻,结结实实地落在楚翊嘴角,融化了一片雪花。
少年坐直,从容一笑:“抱歉,我手滑了。”之后直直盯着楚翊的耳朵,想看它们会不会为自己而变红。
“你——”楚翊明白,这是在重温泛舟赏月那夜的亲昵。绝对故意,不存在手滑,因为这小子在倾斜过程中就噘起了嘴,做好撞击准备。
楚翊扭过脸望着江面,五脏战栗起来。那是一种类似心动的感觉,但不是。是再度被勾起的怒意。他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承受了毁灭性打击,从此所有的亲密行为都会引出那一夜的怒火。
这臭小子,还在诱惑自己。想把白馒头似的屁股,堵在别人的人生路上。
烦死了。可是,偏又可爱死了。
“请自重。”楚翊手背在嘴角一蹭,略显狼狈,“我……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还是先当兄弟吧。有时,接受比抗争更需要勇气。”
叶星辞沉默着,抄起酒壶,仰头往嘴里倒酒,如一株奇花在痛饮天降甘霖。酒水汩汩灌入口中,来不及吞咽的,便顺着嘴角流下。酒壶见底,他手猛然一扬,将壶抛进江水,粗暴地抹抹嘴。
“九爷,你真讨厌。”叶星辞咬着牙嘟囔,像在咬楚翊的肉,羞愤而怨怼,“就许你手滑,肆意调戏我,随便往人心里钻。我手滑,就是自讨没趣。我骗你在先,但其实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是我。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别人。因为,我只喜欢你这一个男人啊!”
他快速眨眼,把眼中的一层泪赶走,傲然斜睨男人:“你带我坐在美景里,吃着火锅赏着雪,说着关心的话,却不许我心动。哪有这等道理?这不是挠人痒痒肉,又不许人笑么?你对我好,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责任感:啊,我真是个君子,我对骗子都包容又体贴,还认作弟弟。楚一只,今后,我要是再亲你一口,我就把嘴缝上。”
楚翊的嘴唇颤了颤,单手捂额,说脑袋疼。
叶星辞紧抿着唇,像只凶巴巴的小鳄鱼。他瞪了男人一眼,转身回到客舱,愤愤地想:手帕也不给你了,绣好了我自己用!楚一只,一只挑食的臭狗狗,喂它不吃,又咬着不放。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又来一句当兄弟。就好比,有人带你去放烟花,你正在夜幕下期待着,结果对方放了个屁,告诉你结束了,还问你震撼不。
生气很耗体力,叶星辞继续吃火锅,角落的罗雨仍在翻来覆去擦拭欣赏自己的宝刀,眸光温柔,仿佛下一刻就要吻上去了。
“王爷是个很厉害的人。”罗雨收了刀,淡淡开口,“倘若世界是个大池子,别人是鱼,他是蛟龙。曾经我以为,没什么能降服他,直到王妃你出现。很多男人都窝里横,在外窝囊,王爷正相反。他头一回被人欺负得这么惨,这么狼狈。吵架时你温柔点,别跟他吼。”
叶星辞嚼着肉轻哼一声。
片刻,楚翊也回来了。讪讪地将手靠近火锅取暖,搭话道:“生气啦?”
“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有生气,生机勃勃。”叶星辞放下筷子,慢悠悠道:“有一天我去买鱼,问老板鱼怎么卖。老板说,活鱼二十文。我说太贵了,老板一指旁边:这条鱼刚死,五文。我问:咋死的?老板没好气地说:没人买它,自己气死的。”
楚翊问,然后呢?
叶星辞恣肆地挑起嘴角:“我一下子悟了: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掉价了。”
楚翊愣了,笑得直拍地板,船底也跟着“咚咚”响。待侧耳细听,那声音又不见了,“可能刮到什么东西,或者撞到鱼了。”
叶星辞不以为意,再度举筷,却见泛着油花的火锅汤,在缓缓朝自己这边倾斜。碗碟出溜到桌沿,他抬手拦住,心下一凛:“船歪了!船尾在往下沉!”
“小心烫!”楚翊端起火锅,以免热汤倾洒。罗雨起身去查看,却拉不开船舱的门。他使劲一拽,响起当啷啷的铜铁撞击声——门被锁住了!另一侧也是!
叶星辞感觉臀部浸入一片冰冷的液体,寒意如虫群,顺着脊背爬上来,化作鸡皮疙瘩。他撤开手臂,碗碟自矮几纷纷滑落,溅起冰凉的水花。
“水!”
寒冷刺骨的江水,自地板缝狂涌而上,仿佛同时挖通了无数泉眼。船的底舱漏了!方才的响动,是有人在凿船!
“王爷,我们中埋伏了!”罗雨愤恨地嘶吼,抽了自己一耳光,随之抽刀捅进门缝,试图斩断门锁。
“撞破窗子!”叶星辞咬牙用肩膀撞窗,又用脚踹。楚翊将火锅抛在一旁,也作出同样的举动,神情阴沉冷静,两腮绷紧的肌肉微微发颤。
和门板一样,窗棂异常坚固,否则一脚下去就断了。这是特殊加固过的船,用来葬送他们!叶星辞来不及去想谁是幕后黑手,朝罗雨吼道:“给我一把刀!”
“接着!”罗雨抛来另外一柄短刀,叶星辞单手接过,凌空震开刀鞘,挥刀劈砍窗棂。但刀太轻薄,只适合杀人,这时需要的是重斧!
“给我!”楚翊劈手夺刀,照着砍出的痕迹挥砍。单论力气,他更大些。木屑纷飞,木头砍烂了,露出其中包裹的黝黑之物——铁条。
出不去的。
这是量身定做的棺材,他们会和它一起沉入江底。我要死了?叶星辞的心,随着船一起往下沉。我还没长大成人,还没触碰到梦想的边缘,甚至还没回家看娘一眼……
楚翊则喘着粗气,嘴唇颤抖,自顾自低喃:“不,不会的,不会是他。”叶星辞知道他想到了谁。他的四哥,庆王。这种怀疑一定锥心刺骨,比此刻没到大腿的隆冬江水更凉。
船越来越歪,桌子早已滑到一侧,他们也都挤在角落,半躺在船尾那侧的门板。
从现状来看,船底是水密隔舱结构。放在平时,即使渗水漏水,也只是某个隔舱缓慢进水,有足够的时间修补。但船尾的隔舱遭人为破坏后急剧灌水,故而迅速朝一侧倾斜。
“怪我,怪我疏忽……”罗雨懊恼至极,狠狠提了口气,潜入水中,趴在门板上撬锁。火锅汤融入江水,油脂凝结成一块块白色固体,和早已冷却的木炭一起漂在迅速上升的水面。
“都先别乱想了!”叶星辞惶然四顾,半截身子泡在水里。寒意顺着腹部爬满全身,恐惧令他浑身发抖。他握紧楚翊的双肩,急切道:“你水性如何,上一次游泳是何时?”
“你把我踹下去的那天!”
“这次,我也会救你的!”叶星辞惨笑一下,蹬掉靴子,又甩开斗篷和衣物,“快把鞋和外衣脱了!太沉了,等会儿游不起来!”
楚翊照做,迅速观察四周,指向斜在眼前的船棚:“棚顶边缘和舱板的接缝处一定薄弱!就从那出去!”他一把揪起仍潜在水底开锁的罗雨,三人踩着倾斜的门板靠近船棚,用肩撞,用脚踹,用刀撬。
没人说话,被江水迅速挤占的空间里,只有发力时的低吼和粗喘。
不想死,不想死!
每撞一下,叶星辞就自心底发出狂吼,感觉肩膀肿了。冷水溅在脸上,他几乎预支了将来回光返照的力气,和下辈子的力气。
顷刻之间,船几乎竖起,直直插在江面,犹如一座正在沉入大地的墓碑。江水漫灌,淹过头顶,三人只好浮水。待水灌满客舱,他们便会随之沉入江底,绝无生还可能!
第139章 江涛荡尽有情人
好冷。
全身浸在冷水里,寒气逼入肌骨,血似乎都凉透了,心脏也阵阵挛缩。叶星辞的小腿抽筋了,五官痛苦地扭曲,真要命!
“腿,腿——”
“别用力!”楚翊一把搂住他的腰,“挂在我身上休息一下。”
他们水淋淋地抱在一起,注视彼此的双眼,口中呼出的白气交融。叶星辞的嘴唇冻紫了,颤抖的话语,从同样颤抖的齿缝间挤出来:“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楚翊猛地摇头,将少年抱得更紧,用褪去血色的脸庞贴住对方的脸,“我不会让你死!”
潜在水底的罗雨终于从棚顶与舱壁接缝处别开一道豁口,又竭力掰得更开。他呼地冒出水面,胸膛急促起伏,把楚翊往水里按:“开了!王爷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