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先笞杖后常行杖,前者俗称小板,后者俗称大板。小板用荆条,大板则重得多,是硬木。各打了十下,乔哥哎呦几声,仍称不认识。
推官叹了口气:“继续打。”
大堂里回荡着木杖与肌体碰撞的闷响,乔哥由闷哼到惨叫。麻布裤子渗出斑斑血迹,血又连成片。于是击打声变得清脆,像湿着手拍巴掌。
“啊呀——老爷饶命,草民真不知道——”
叶星辞移开视线,动了恻隐之心。宫里对待犯错的人,也是杖责。其中门道很多,能百杖不伤筋骨,也能几下要命,只要故意往腰部肾脏打。
他的属下几乎不挨打。有人犯了错,他去太子跟前说两句,讲个笑话,太子就会莞尔一笑,说:好吧,暂且记下,日后犯错并罚。
有时,夏小满手下的宫女太监犯了事,也来找他求情。夏小满会卖他面子,叫他们互相打手心也就算了。
第152章 耳朵红了
板子打完了,乔哥仍重复着不知道。
推官让他仔细回想片刻,肃然道:“上踏杠。”
所谓踏杠,就是叫犯人跪在搓衣板似的木板上,把铁杠放在腿弯处,两头站上人。重压之下,双膝会产生剧痛。乔哥被压得大哭,可还是想不起来,惨嚎道:“不知道啊,真不认识啊——”
叶星辞听见楚翊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开口。他心有灵犀,知道对方的纠结:乔哥也许真不知情,也许马上就熬不住了,开口供认。而刑讯的尺度,全拿捏在审问者手里。
恒辰太子一向主张重证据,重逻辑,轻刑讯的办案方式,还给每个县里都发过“刑讯规制”。可惜县官的能力参差不一,鲜有执行到位者。
撤了踏杠,又上拶指。即拶子套入十指,用力收紧。乔哥被夹得呼天抢地,十指流血,仍坚称不知情。
推官叫他再想想,随后与同知和通判低声商议,说王爷遇险一事已传到顺都了,今早收到六百里加急的廷寄,圣上动了气,责令翠屏府尽快缉拿元凶。
叶星辞能听见他们谈话,心想,这乔哥还要遭罪。
这时,一旁有个小吏提议:“把他老婆拿来审问。”
叶星辞眉头一皱,立即朗声道:“不行,你没有证据证明他妻子参与其中,就不能捉拿她。不能为了破案,就不择手段,罔顾王法。”
楚翊转过头,赞许地瞥来一眼。推官也有点诧异,似乎在想:这小兄弟险些丢了命,面对“仇人”还能如此冷静理智,真不简单。
随后,乔哥又挨了夹棍。
夹棍是公堂上最重的大刑,刑具也大。用三根相连硬木棍夹挤脚踝,若夹得重,受刑者往往重伤,甚至被夹碎踝骨致残。其暴狠惨烈,叶星辞还得头一次见,不寒而栗。
乔哥的惨叫响彻大堂,楚翊刚要抬手叫停,叶星辞已快步行至堂中。
他先推开施刑者,松了夹棍,又面朝主案,语气干脆:“我信他确实不认识其他凶犯。不是我心软,而是凡事要讲逻辑。谋害九爷的人为了稳妥,一定不会雇佣同村的渔民,甚至可能相隔几十里。普通人藏宝贝,还东藏一点西埋一点呢。乔四喜挨了这么多打,也没胡乱攀咬,我看他是个老实人。那艄公不好找,我有办法把另外两个凿船的揪出来,他们或许知情。”
叶星辞面向被折磨得满脸是泪,惊恐万状的乔哥,冷然喝问:“再见到跟你一起动手的两人,能认出来吗?”
乔哥连连点头,说记得样貌。
叶星辞叫人将他收监治疗,随后走向二堂,黑色劲装包裹的柔韧腰肢轻轻一拧,很可爱地朝楚翊勾了勾手指。楚翊被勾了魂儿似的跟上去,几个主审官吏随后。
叶星辞闲适地抱起双臂,道:“九爷,我这有个计策。让一些差役放出话去,就说乔四喜已招认所有同伙,至此凶犯已全部捉拿归案。这样,可以麻痹敌人。不能由官府明文发布,否则就是欺君了。”
他转着清澈灵动的双眸,对楚翊嘻嘻一笑,继续道:“然后再以某富商的名义发布悬赏,说在渡口遗失了一块家传宝玉,诚邀十里八乡水性好的小伙子都来捕捞,捞着的赏银千两。届时,就让乔四喜暗中观察,辨认出另外两人。我猜他们会露面的,因为他们本就胆大又贪财,怎会放过这种机会。他们会想,反正官府都结案了,抓了两个倒霉蛋,没人管我们了。”
这些,都是从楚翊的著作,他最爱看的兵书里提炼出的。
几个官吏连连说妙。
楚翊眼中闪过欣赏,目光落在那对不久前才吻过的唇上。能甜蜜地亲吻,能大快朵颐,又能道出妙计,真是张好嘴。他附和:“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有类似的想法。”
“什么略同,明明是我先想到的。”叶星辞不服。
楚翊哄道:“好好好,是你启发了本王,行了吧。”
见这侍卫如此嚣张,几个官吏面面相觑。公主的陪嫁侍卫都敢这么对王爷讲话,那公主还了得?看来王爷果真惧内,在家不一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楚翊想了想,另提一个办法:“冬天水凉,这么高的悬赏,老人孩子都会没日没夜的下水去找,容易伤了民众的身体。不如改成,举行冬季泅水比赛,只准青年男子参加,优胜者赏银百两足矣。集中在一处报名,叫乔四喜暗中盯着。”
经楚翊一说,叶星辞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考虑不周。回到住处,他泼墨挥毫,绘就惊世之作——一个正在江里奋力游泳的小人儿,又在一旁添了一堆银锭。
楚翊扒了个柑橘,边吃边凑过来看,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啊?”
“比赛的告示。除了字,最好再贴上这样一幅画,内容一目了然。”叶星辞鼓着脸呼呼吹干墨迹,语气却是与表情截然不符的严肃,“因为很多百姓目不识丁。像乔四喜,他看着大堂里的楹联发懵,我才发觉他不识字。或许,另两人也不识字。”
楚翊有点惊讶,这倒是他没考虑到的。这臭小子的观察力简直可怕,待他长大成人,阅历更丰富,只怕没人驾驭得了。
“你说得不错。”楚翊也怡然提笔,在画作的远处勾了山峦,近处添几根枝杈。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空阔悠远的深邃感,意蕴顿生。
“不错嘛。淡墨轻岚为一体,墨韵十足。百年之后,不失为臻品呐。”少年满意地打量画作,“不过添了几笔,就顿时增加了深度。逸之哥哥,其实你也增加了我生命的深度,表面看我还是我,其实内里已经是你的形状了。”
“噗——咳咳——”楚翊被橘子的汁水呛着了。为了堵住小骗子的嘴,别再说出生猛之词,他慌忙朝对方口中塞了一瓣橘子。少年笑嘻嘻地咬破橘瓣,滋——一股汁水迸溅而出,正中楚翊面颊。
“抱歉啊,呲了你一脸……”
楚翊心跳如骤雨打芭蕉,愣愣地杵在原地,任由少年帮自己擦脸。谁知对方竟猛然欺近,微微仰头,大胆舔走他嘴角的橘子汁!他感觉自己被熊舔了,刺啦刮走一条皮肉似的,脸上烫得发疼。
楚翊故作镇定,挑了挑眉,低沉道:“你不是说,再主动亲我,就把嘴缝上吗?”
“谁亲你了,我帮你擦嘴而已。啊,下巴还有。”叶星辞再度靠近,笑得烂漫无邪,灼热的鼻息烧在楚翊脸上,像喷火的小怪物。
他小猫喝水一样,舔了舔男人精致的下颏,看见那玉珠般的喉结不安滑动。而后,他惊喜地发现……
“你耳朵红了,哈哈!你耳朵红啦!你再能藏,这点是藏不住的!”
楚翊动情了。善于敛藏、城府深沉如何,又不能把耳朵割了。虽然,还没找回婚前那般亲密无间,但耳朵红就是好兆头。
楚翊捂住双耳,淡淡道:“嗐,你这样舔来舔去的,我当然会不好意思。”
叶星辞甜甜地抿嘴一笑,凑近对方,悄声开口:“我想吃牛——”
“别说了!!”楚翊抱住脑袋,先是弯腰,接着整个人蹲了下去,“我听不见,我不要听。”说完,还自顾自唱起了歌,以掩盖外界的声响。
这夸张的反应,让叶星辞摸不着头脑:“我想吃牛肉面,午饭还没吃呢!怎么啦,又不是吃什么山珍海味,哼。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三条腿。”
“哦,吃牛肉面……走吧,我刚刚肚子疼。”楚翊若无其事地起身,仿佛无事发生,又恢复为清雅绝尘如芝兰玉树的皇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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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策起效了。
某富商举办的泅水比赛广经宣传,开始报名后的第三天,乔四喜当场认出一人。翌日,又指认出另一人。至此,凿船者悉数落网。
分别审问后,其中一人供认,那雇凶凿船的艄公就住在翠屏城外一间半新不旧的小院。他见对方出手阔绰,曾起歹心尾随,又因胆小未能下手,故而知晓住处。此外一概不知。
楚翊和叶星辞带人摸过去,早已人去屋空。屋内除家具外所有生活物品,全都放在大铜盆里烧成灰了。
又找到屋主盘问,得知租屋时间晚于自己这一行人抵达本地的日子。根据屋主对租屋者外貌的描述,又仔细辨认了画像,他们这才发现,原来那艄公,就是由推销游船的人易容改扮。
屋主说,那人叫张三。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化名。至此,线索断了。张三可能跑去了任何地方,也许已经渡江,遁逃至齐国境内。
“他奶奶的!”叶星辞失落极了,一脚踢翻地上的大铜盆,灰烬散落一地。他喘着粗气,在木屋里踱步,又去踹墙,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而落。
“还是有收获的。”楚翊叹气道,“幕后之人想在影响最小的情况下,致我于死地,甚至只派了一个人,还要靠易容来切换身份。因为参与者越少,就越安全。不然,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雇一队杀手行刺。假如我们没能绝处逢生,那这看起来就是一场意外。反过来想,为何要制造意外?因为,若我死于谋杀,他或他效忠的人,就会成为首个怀疑对象。”
叶星辞静下心,顺着他的话推理:“这个他,不是庆王,就是庆王的某个拥趸。”
楚翊黯然道:“但愿是后者。”随之陷入沉思,冷风从大敞的屋门灌进来,鼓动素色袍袖,好像连衣服也盛满了心事。
叶星辞皱眉盯着被自己踢翻的火盆,和一地黑灰残烬,先用枪尖拨弄,接着蹲下去仔细翻看。
那些燃烧后纠结成球的,是易容道具,胡子头发之类。灰白色,黏连在一起的细软灰烬,则是棉布衣物。黑色的鳞片状灰烬,是燃烧后的纸张。他猜,其中包括那人的旧路引。天下之大,一个人若决意销声匿迹,想找到他就难了。
第153章 借水行舟的苦情戏
“这是什么东西……”叶星辞继续翻找,发现一块已经炭化的木片,巴掌大小。它漆黑,散发着呛人的烟熏味,但仍保有原来的形状。长条状的六边形,边缘的镂刻隐约可见。
像某种腰牌,令牌或者牌九。
他拿给楚翊看,楚翊说辨不出是什么,先收着。而后从袖中掏出绣有柳条的帕子,“来,把这破玩意儿收到我的破手帕里。”
“你——”叶星辞明眸一瞪,嚷嚷着把帕子还回来。
“逗你的,我哪里舍得!”楚翊垂眸嗅了一下手帕,小心纳入袖中,说出思考结果,“抓不到人,可我们两口子也不能白落水一回。既然揪不出幕后黑手,我就给自己脸上贴金,把险情变成优势。水淹不死我,我就借水行舟。”
叶星辞挠了挠鬓角,表示没想明白,满脑都是那句“我们两口子”,甜得脑浆都要变蜜水了。
“等回到府衙,我会公布,已查明结果。”楚翊朝门外院里候着的一干差役瞥一眼,揽过王妃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要谋害我的,是一个反对新政的狂徒,已经投江伏法了。一来,翠屏府可以结案,不必再承受来自朝廷的压力,为了我而耗费人力物力。二来,皇上、吴大人和朝野诸臣都会心疼我,敬佩我。为了家国大计,皇九叔差点英年早逝,多么可敬可怜。三来,百姓也会爱戴我。我为国为民死过一次,单这点,庆王就比不上我,除非他也去死一死。最后一点,此事传开后,李青禾试行新政也会更顺利。”
温热的气息,如夏日熏风拂过耳畔,字字珠玑。叶星辞脑筋飞转,瞬间反应过来,兴奋地跺脚:“没错!那些地主豪绅,就算有心破坏,也绝不敢造次。因为,他们怕自己被当成谋害王爷的逆贼同党。”
他再度对“丈夫”的韬略心悦诚服,这双慧眼,除了辨不出男女,似乎能看透一切。苦头都吃了,不如就来一场顺势而为的苦情戏。把苦难为己所用,变成金子贴在脸上,磨成利刃拿在手里。
“好,就这么干,老子不能白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叶星辞咬咬牙。
楚翊打趣:“没白走,你不是在地府吃饭了吗?”
“别提了,吃一半就被撵走了,地府的人一点都不礼貌。”叶星辞笑了笑,随即担忧道,“可是,这不是欺君罔上吗?外面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们扑了个空,到哪去找什么‘狂徒’。”
楚翊悄声密语:“你的马跑得快,等会儿出了门,你就这样……”
叶星辞了然,勾起嘴角说了句“看我如何旺夫”,便大步出门,飒爽地飞身上马。他环顾四周,紧接着眉心一蹙,马鞭遥指前方:“那是什么人?逆贼朝江边跑了,快追!”
他纵马飞驰而去,神驹雪球儿撒开四蹄狂奔,如一道白色幻影,无人追得上。
待众人跨着自己的平庸坐骑赶到江边岸滩,叶星辞便指着微澜的江面,面不改色虚构道:“那厮投江了,他的马也跑了!我看清了,就是那艄公!临死前,他还叫嚣,想破坏新政。只要王爷出事,本地官场震动,新政就搞不成了!”
罗雨信以为真,狠狠一勒缰绳,在马嘶中满腔激愤地低吼:“他死了算他走运。不然,我要把他的肉一块块撕下来!”
“王爷是为了让百姓减轻负担,多收地主的税,才被人记恨,遭此一劫。”叶星辞愤慨地高声说道,面颊被湿冷的风刮得微红,“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王爷为了苍生,可是真的险些溺亡啊!”
一番话,差点把衙门的一干胥吏差役都感动哭了。楚翊也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命这些人在城中大力宣扬此事——王爷是为了苍生黎民才遇险。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来了一把万民伞。
这伞是大年三十当天,由城里数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一同送到府衙。红缎泥金的巨伞形如华盖,最上一层绣着“才高行洁”,第二层是“国家股肱,天下栋梁九贤王”,最下层则绣满了本地绅耆士庶的姓名。
楚翊微微仰头,望着这把万民伞。阳光正盛,伞帷在他俊美的脸庞投下半透的摇曳的影子,而万民的姓名,则更深地刻在他脸上。时而闪过一个“王”,时而闪过一个“李”。
他眼底潮起湿红,眸光颤动。虽然他演了一场顺势而为的苦情戏,但他的的确确为本地除了水贼,消了人丁税,改了田赋,办了实事。做这些时,他没奢望能得到这样一把伞。
“喂,你该不会要哭鼻子吧?”叶星辞在旁小声调侃,也欣喜万分。
楚翊有点腼腆:“才没有,风吹的。”
叶星辞也抬头,瞧着伞上密密麻麻的姓名。
他第一次见到书里提到的物件,就像见到了传说中的珍宝。原来,百姓真的会送给他们爱戴的官吏“万民伞”。行端表正,踏实办事,真的会得民心。
随即,他又感到失落。父亲是封疆大吏,镇守边关治军有方,没得过万民伞。太子勤政为民,也没有。子民不感激他们吗?还是大齐不流行送伞?抑或是,大齐的万民过得不好?
他心里难受了一下,又泛起迷茫,因为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