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万’对‘两’,妙哉!”陈为道,“该王妃了,千万不要吝惜才情啊。”
叶星辞故意多吃了辣子,嘶嘶哈哈地吸气,示意自己不便说话,请别人先作。同时搅动脑筋,调动毕生所学,就像拼命搅和一锅稀粥,指望捞点干的。他高挺的鼻尖渗出汗,既辣也紧张。
楚翊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欠身拿干果,悄声提醒:“生肖。”
生肖?没错,生肖……新年是鸡,旧岁是猴,该说点什么?叽叽叽鸡来啦,吱吱吱猴跑啦?
“除夕良宵暖,人间此夜同。”李青禾简简单单做个对子,拱手而笑,“下官不才,献丑了。”
“新贴桃符照旧帘,聚坐华堂待晓钟。”陈为吟罢,幸灾乐祸道,“王妃是不是被辣得脑袋发空?”
叶星辞抹抹嘴,终于从混沌的脑海中捞出一副对联:“金鸡驭春入窝来,瑞猴乘月上树归。”
“噗哈哈——”陈为拍案大笑。
楚翊以袖掩面,也笑得前仰后合,旋即正色评价:“我认为极为生动。耳朵一听,脑中便有画面,这便是好句。”
“说到对联,下官前几天听闻一首童谣。”李青禾敛去笑意,神情黯然,搁在桌面的粗黑手指紧攥成拳,“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楚翊亦是神色一暗,痛心道:“这是从哪传出的?”
“不知道。”李青禾沉缓地摇头,“无论是何地传出,可见民生多艰,下官痛心得一夜未眠。更坚定了要把新政推下去,继而推广全国的决心。”
他话语铿锵,忧苍生之忧,用袖口拭去眼角深纹里的泪痕。叶星辞这才注意到,他布衣的袖口里居然打了补丁。一个户部的五品员外郎,竟节俭至此。
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一个能臣,可抵上千庸吏。
“辛苦你了,李大人。”楚翊起身行至李青禾面前,将手压在他肩头,“我想让你作出成绩,在户部站稳脚跟,成为扎在庆王他舅舅身边的一根刺。所以,很多事我不便伸手,否则就是抢了你的功劳。不过,有人敢阻挠你,一定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我是扫地的,你是走路的。”
李青禾动容地抱拳:“下官披肝沥胆,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另一边,陈为忽然起身。整整袍袖,走到大门口回望楚翊,肃然道:“逸之,你来,四舅有话说。”
四舅的口吻老气横秋,这很罕见。楚翊说自己去去就回,李青禾不便与王妃独处,也就此告辞。
开了门,掀开门帘,楚翊在冷风中回望少年。对方鼓着脸嚼饺子,目光恋恋不舍,似乎一刻也不愿与自己分开。
第156章 后院起火
楚翊跟随四舅的脚步,来到一道游廊,在避风处站定。廊檐下坠着盏盏红灯,融融红光勾勒出他身披斗篷的挺拔身形,恰似庭中一株傲寒怒放的腊梅。
陈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何为儒家的‘五伦’?”
楚翊答:“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这五种关系中,有三种都属于家庭关系。可见家庭,是多么重要。”
“没错。”
“大外甥,我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宫里的姐姐了。”流淌着凉意的月色中,陈为真挚地笑笑,“你和小五同时落水,罗雨先救了你,换成我也会救你,哪怕豁出性命。咱俩要饿死了,找到一口饭,我肯定先喂到你嘴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冥顽不化,而是真的为你好。”
“四舅,这些我明白,你就直说吧。”楚翊猜得出对方想说什么,提前开始头疼,脑袋胀得像旁边的红灯笼。
“好。”少年四舅继续道,“我能看出小五真心喜欢你,你俩同生共死的不容易,我也接纳他。但同时,我也希望你的人生不留遗憾。等过完年,我就为你张罗娶侧妃的事。你看孙知府,也有两房妾室,但这不影响他是个忠厚爱民的清官。儿女成群,多好啊。”
果然,是说这个。楚翊固然梦想过儿孙绕膝,但没了这些也照样活。人又不是鸡,只在窝里打转。他侧过身,一手按在廊住,不耐道:“我又不是要死了赶着留后,你急什么?”
“急什么?!”四舅陡然拔高调门,好像突然被谁掐住了蛋,“拖得越久,你们两个越黏糊,这事就越难,所以年后就要办!会有很多人乐意做媒,多少大家闺秀巴不得嫁进王府。找个脾性好的,将来发现王妃是男的也绝不敢声张。”
“四舅——”
陈为安排得相当明白:“我想好了,给小五也娶个老婆,秘密地娶。他也会有孩子,这样就公平了。你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也算有个伴儿。”他自己也因这些荒唐话而羞愧,吐字飞快,目光闪烁。
“荒谬!”楚翊骇然,五官微微扭曲,“你认真的?我愧对母妃,把你给带成这样!人活着,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延续血脉?那我跟村里的种牛种马有什么区别?”
“你还记不记得,恒辰太子薨逝之后,你跟我说过什么?”陈为一针见血,“你说,憾他无嗣!”
楚翊心里蓦地一痛,伴着叹息,唇边呼出一大片白气,愁绪般凝在眉宇间。没错,他的确说过这话。
陈为顺势说道:“足见,你内心很在意这些。你以叔叔的立场,为恒辰太子感到遗憾,我也以舅舅的立场为你而遗憾。我不想你百年之后,无人送终哭灵。”
楚翊敛起缅怀,眸光凛然盯住对方,干脆而果决道:“我若成就一番伟业,自有天下百姓为我而泣!我得了万民伞,你该以我为荣,而不是依旧拘泥于这些琐碎。”
“你别扯那么大的!家国天下,家和万事兴,先把家事弄明白了。”陈为扬了扬下巴,抱起手臂反驳,言词辛辣,“你跟小五,根本就是亲情。你被一场生离死别冲昏了头脑,被灾厄给感动了。你对他有欲望吗?没有。你能支棱起来吗?不能。别以为我不知道,看那股青涩的劲头,你们还是一锅生米呢!你俩,就是在过家家。”
“我爱他。”楚翊口吻笃定,灯笼的红光,映着他同样发红的双耳,“我们之间,是一种深刻的羁绊。每次看着他,我都觉得心要跳出嗓子了。我要好好照顾他,给他一个家。至于支不支棱……你,你别管。”
“这些并不耽误你再娶一房。”陈为不忘本次谈话的主旨。
“我当然可以娶侧妃,跟个陌生人生孩子,但之后我可能都不会再亲近她。”楚翊耐着性子讲道理,若眼前不是长辈,他早拂袖而去了,“你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你是我舅,那她的舅舅,知道她在王府受冷落,会不会伤心?她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将心比心,将舅比舅。”
陈为默了一下,接连发问:“如果,你娶个家境清贫的呢?如果,她在王府能过上从前没有的好日子呢?”
楚翊笑了笑,当即驳斥:“宫里娘娘的吃穿用度好不好?你是不是以为我母妃,你大姐,活得特别幸福?你只知道,她本是默默无闻的宫女,正在殿里擦着地,被路过的皇帝临幸了,从此过上了好日子。你不知道的是,那之后我父亲贤皇帝就再也没关注过她,连她名字都叫不上来。若非有我养母相伴,她恐怕已经疯了。”
说罢,楚翊挑了挑眉,想看四舅还有何话说。以他的思辨能力,根本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他的所有手足无措、张口结舌,都留给了命定的冤家克星——叶小五。
陈为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等娶了侧妃,你接受人家,对人家好,不就行了。”
“人心里,最深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楚翊深深地看一眼四舅,紧了紧斗篷,转身便走,又被四舅的话绊住脚步。
“你不必事事以恒辰太子为楷模。”陈为叹息道,“他不就是这样吗,当年太子妃小产伤了身体,几年无孕,他也只守着她。”
楚翊没回头,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感。
“等回了顺都,我会入宫拜见姐姐,把家里的一切都告诉她。”四舅的语调,和此刻的风一样冷,“她会劝动你的。逸之,我可提前知会你了,到时别说我蓄意掣肘。”
楚翊心里堵了一下,挪动脚步,真的开始烦恼。
亲娘是个聪明但略显粗野的人,做得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举动。再加上养母的谆谆劝导和眼泪……一想就头皮发麻,满头烦恼丝瞬间暴长。他大事未成,正与四哥较劲,如今却要后院起火。
进门前,他抹去愁容,挂起微笑。此刻正房里只有小五,已经吃光饺子,嗑着瓜子问他四舅有什么要紧事。他支吾过去,陷入沉默。
“别烦心,交给我解决吧。”小五的嘴角浮起冷笑,缓缓眨动困倦的双眼,“我有办法治四舅,无论我对他做什么,你别管就是了。”
是啊,这小子聪明得很,什么都瞒不过。楚翊毫不迟疑地点头,玩笑着补充:“你可别一枪挑了他哦,我就这么一个亲舅舅。”
熬到五更,旦暮交替,亦是新旧年更迭之际。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小五也要去床上眯一会儿,不然会头痛。
他伸着懒腰,步态有些懒散,边宽衣边朝卧房走,身子闪在屏风后,只探出头来,天真的神态中带着一丝蛊惑:“逸之哥哥,来呀。”
“好。”楚翊笑着起身,舌尖快速掠过嘴唇,扯开衣带,仿佛一个将要享受美食的老饕。然后……从书房抱出了自己的铺盖卷。没错,他又在睡地铺了,这样方便夜里照顾“病人”。
床上的人一咳嗽,他就起来倒热茶。时不时还要看看,是不是又蹬被子了。他没做过伺候人的活,但又不想让别人看见王妃那破马张飞的睡相——他怀疑,王妃每夜都在梦中杀人。
这些天,小五从没“擢升”过他,将他从地铺提拔至卧榻。他知道,对方在等他主动爬上去,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可他的腿像粘住了,整个人变成一条腼腆的鱼,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刚刚逝去的一年里,他步步为营,做出许多抉择,很少迟疑不决。追求心上人,力挫三哥,暴露野心,与四哥争锋……独独在感情上纠缠撕扯,犹如一卷饴糖。
楚逸之啊,你明明想上去抱着人家睡觉,为什么不?是觉得,同床而无欲很可耻,显得你不行?反正小五不懂那些,又不会嘲笑你。
万象初新,让他们的关系也翻到新一页吧。想到这,楚翊如蚕蛹般蜷在被里,故意让牙齿打架。
“咯吱咯吱咯吱……”
“屋里有耗子!”少年腾地坐直,借着满室灯火四下张望。
“是我……”楚翊可怜地解释,“今天地上好冷……咯吱咯吱……”
少年沉默一下,随之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上来睡吧?”
第157章 被窝重逢
“唉,只好这样了。”楚翊接受邀请,抱起枕头上了床。没拿被子,而是直接钻进被窝,很自然地抱住小五。对方也乖巧地靠过来,柔顺青丝搔在他脸上,痒的却是心尖。
自新婚第二夜起,他们就不曾同被而眠。这种温暖的触感,令楚翊后背起栗。
“冷怎么不早说?真可怜,哈哈,‘楚楚可怜’。再冷一会儿,你就变成‘楚楚冻人’了。”他的王妃咯咯笑成一团,像一朵开在被窝里的野花,双眸亮如含星可爱极了,“我的脚好冷。”
“你可以把脚放在我肚子上。”
楚翊感觉少年在被窝里柔软地蜷缩起来,将双脚放在自己腹部。隔着一层中衣,冰冷依然瞬间传递过来。的确好凉,一场大病伤了元气,温补的药不能停。
“我发现你好软。”楚翊随意聊道,“上次去抓人,你一进门就劈叉,都惊到我了。”
谁料,小五竟直接就着侧躺的姿态,将一只白生生的脚搭在他肩上,炫耀自己的柔韧:“当然软,我自幼习武嘛,筋都拉开了。你看,我这样一点都不痛。”
“快拿下去,脚能跟脑袋放一起吗?不礼貌。”楚翊心里像长了草,嗓音喑哑,仿佛肩上的不是脚,而是一柄杀人利剑。
“你耳朵红了。”少年又把脚放回他肚子上,顽皮地用手指扒拉他耳廓,“你害羞啦?”
楚翊没吭声,烦死自己这对直通心灵的耳朵,一点心事都藏不住,简直是累赘。甭管心思多深沉,耳朵一红,就像个小屁孩。
忽然,这小骗子又开始作妖,“啊”地叫了一声,尾音缱绻绵长,满屋霎时春意盎然。楚翊浑身一抖,脊背流窜过一阵酥麻感,撑起身子,疾言厉色道:“臭小子,你喊什么?吓我一跳。”
“脚终于热起来了,好舒服。就像在用你的肚皮泡脚,哈哈。”
“不许再叫了,不礼貌。”楚翊讪讪地躺好,“抓紧时间睡吧,初一一早会有很多官吏来拜年。”
“咳咳,我想喝润喉汤,你做的。”
“好。”
“楚翊在初一展露厨艺,好像绕口令,哈哈。”少年枕着他的手臂,近得气息交融,真挚地说出叫人笑掉牙的话:“如果我或你是女子,如此同被而眠,互相抱着,双方的阴阳能量在被窝里流通,一两个月就会怀宝宝了。不穿衣服的话,会更快。种子需要土壤才能发芽,男女需要被子才能造娃。”
楚翊紧抿着唇,把伤心事想了一遍才没笑喷。能量在被窝流通?什么能量,屁吗?这都是从哪看的,还怪有道理的,自成一脉。
“不过,我们都是男人,阳锋相撞自然没结果。”小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理论有问题,继续诚恳道,“我不会刻意避开这些不谈,因为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可能我还小吧,家里兄弟多,我又是庶出,所以肩上没有传宗接代的担子。我父亲不喜欢我,一见面就责骂我。所以,我自己也没兴趣和信心做父亲。”
楚翊注视着他。烛光下,少年的脸庞润泽如玉,罕见地不带一丝顽皮,反而愈发可爱。怎会有人不喜欢?
“可是,你很喜欢孩子,对吧?虽然你不再介怀,但会觉得遗憾。释然和遗憾,并不冲突。”
楚翊回想着舅舅的话。遗憾,原来是遗憾坠着他,让他生不出欲望。他故作轻松道:“别想这些了,人生都会有遗憾。哪怕活到一百岁,家庭兴旺,儿孙满堂,正吃着饭寿终正寝了,那这没吃完的一餐,就是遗憾。”
浅浅一吻后,他柔声道:“睡吧。”
**
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睡个饱。
正月初一为“元日”。一早,叶星辞就跟着“丈夫”向四舅叩岁拜年,说些吉祥话:“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
陈为作为长辈,则给每人都派了压岁钱,也叫“压祟钱”。接过银钱,叶星辞锐利地剜了对方一眼,随之莞尔而笑:“多谢四舅。”
知府携衙署一众官吏向楚翊跪拜贺年,山呼“千岁”。外县官员则派仆从送来年礼和精美的“名刺”,这类拜年帖有的以红绫制成,上撒赤金。楚翊叫罗雨把金子都扣下来熔了,自己收着。
中午,正聚在正房的客厅吃着饭,有胥吏来报,府衙后门来了两个民妇,是对母女。她们一定要当面向王爷和李大人拜年,怎么撵都不走,并递上名帖。
叶星辞心里一动,撂下碗筷,接过纸笺一看,惊呼道:“是孙家母女!快请她们进来。”自二人擂登闻鼓告御状,冤案昭雪返乡,一别四个月,他也很想知道她们的近况。
李青禾更是诧异,竟有些慌乱,紧张中夹杂着羞愧。他想回避,被楚翊一把拉住:“人家点名要给你拜年,你跑什么?”
片刻,那胥吏引着孙家母女迈进门来,交代几句就走了。她们都胖了不少,着锦穿罗,精致钗饰衬得气色红润,牢狱之苦的痕迹已祛了八分。只是有点驼背,这是因监牢冬季阴寒而落下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