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牌芋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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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秋叶萧瑟。
乐人已怀抱琵琶立于阶下,待长乐车辇至,皆口呼“娘娘千岁”。人群浩浩荡荡往殿中拥去,一顶帷帽从树影后一闪而过。
阁门轻轻一响,秦灼摘下帷帽,将门掩上。
阁中坐着一个女子,听闻人来,也旋然起身。
秦灼看见她的脸时,止住脚步,蹙眉问:“阁下是?”
那女子做宫人打扮,年纪约在三十上下,对他微微一福,道:“郎君所候之人无法前来,托妾代为面见。”
秦灼微笑道:“姐姐怕是认错了人,我是公主随从,走错了阁子。”
他正要走,那女子突然问:“不知郎君记不记得,元和九年重阳,桐木生油、祝融降火一事?”
脚步一顿。
秦灼陡然转身。
元和九年重阳,他居住的祝融台失火。
那年他不过十三,已坠马断了双腿,熊熊烈火里根本无法走脱。轮椅倒翻在地,濒死之际,却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冲进火海。
那双小手扒住他后背,连拖带拽地将他往外拉。
他知道那是谁。不会有别人。
于是他拚命从喉间挤出声音,若有似无地叫道:别管我,你快走。
那人没听他的话。她一直不听话。
意识泯灭之际,他像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有什么崩塌,又像又什么砸落。等再睁开眼,他已被救出生天,九岁的秦温吉裹着湿衣缩在榻脚,半张脸血肉模糊。
……像被重锤擂在心口,秦灼两眼发花,几乎能呕出血。
祝融台失火是被做的手脚,但秦善只是轻轻揭过。后来陈子元查得,秦灼寝宫的桐木屋梁被刷足了油,他回禀这件事时,只有秦温吉在一旁。
这件事只他们三个人知道。
面前那女子用秦语叫他:“殿下。”
双手加额,翻覆两次,最后手心向上,缓缓叩头。
这是初次觐见之时,秦人叩见少主的礼节。
秦灼受过这一礼,便算是承认。等她三拜之后,秦灼轻声说:“请起吧。”
女子应声起身,秦灼问:“如何称呼?”
“妾贱命秀云,是淑妃的线人,后来又见到了郡君。”
秦灼忙问:“郡君境况还好吗?衣食如何?还有没有人苛待她?”
秀云答道:“一切安好,殿下放心。”
“温吉未能受邀前来,是有什么情况?”
“中宫驳了公主的帖子,说郡君身子不爽。妾是混在其他宫眷的随侍里出来的。”
刘正英清扫秦人,正是得了永王的助力。只怕永王已知秦灼与长乐合作,这才知会皇后,阻拦他们兄妹相会。
刘正英已死,估计永王下一步会对他正式发难。
秦灼思忖片刻,道:“宫中有我们多少人?”
“具体妾也不甚清楚,但二三十数总是有的。”秀云道,“淑妃殁后,陛下遣送淑妃宫人,在宫内也多番清扫,我们不敢贸然互通消息,等郡君入宫才渐渐联系起来。”
秦灼听出弦外之音,问:“是温吉在做这件事?”
秀云轻轻颔首,“宫中众人,悉听二位殿下调遣。”
秦灼沉吟片刻,“我本想偷天换日,请长乐公主将温吉偷换出来。但以公主个性,不会做这种把柄确凿之事,太容易在皇帝那边露出马脚。现如今,只能造一场乱子出来。”
秀云叹道:“只是宫规森严,若要生乱谈何容易?何况还有数道宫门,层层有重兵把守,古往今来闯宫之人,哪有逃出生天之辈?”
秦灼沉默了。这的确不像个切实可行的计画。
阁外琵琶声悠悠传来,群弦拨动嘈嘈杂杂,热闹之外,阁子里却静得发冷。
秦灼嘴皮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宫?”
“约莫卯时。”
“还有三个时辰。”秦灼看向她,“这样,宫中有什么端倪,事无钜细,统统讲给我听。”
第215章 七十二 对质
秀云讲起一桩旧事,好巧不巧,也是元和十四年。
“元和十四年底,梁皇帝好发噩梦,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一段梁皇帝正宠爱宋昭仪。”
秦灼问道:“姓宋?”
“燕国宋氏,她是前燕的昌平公主。梁皇帝灭燕之后,将她收入了后宫。”秀云点了一句,“宋昭仪尤擅制香。”
秦灼皱眉,“皇帝除了噩梦之外,身体是否受损?”
秀云轻轻摇头。
宋昭仪若香中下毒,不要皇帝的性命,只叫他做个噩梦?
这算什么事。
“皇帝所发噩梦妾不得而知,但当时正临文公忌日,皇帝又急匆匆托付虎符,而虎符从前又曾为淑妃所窃……以妾揣测,应当与南秦有关。”
秦灼听见“虎符”一词,顿如叩中灵机,眼中突然一亮。
每个人做事必有自己的目的,尤其是宋氏这种身负国仇家恨、必须忍辱负重之人。要么不动,动必是大动作。她费一番功夫,绝非只是叫皇帝不痛不痒地睡不好几觉,肯定为了实现什么计画。
皇帝数发噩梦之后做出什么举动?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
他将虎符托入长乐之手。
秦灼拈了拈拇指,这是个转动扳指的动作,但他手上却空了。那是他的东西,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佩戴的时候。
“长乐公主和宋昭仪的交往,还请云娘替我查清。”秦灼轻声说,“还是那句话,事无钜细。”
送走云娘后,秦灼捡起帷帽重新戴好。
长乐帮他通了路子,反被秦灼查到自己头上。若知道这件事,估计会想把他弄死。
想弄死自己的人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
秦灼系好帷帽,抬手垂下纱帘。
***
秦灼自打回来,一直住在长乐京畿那座小筑里,平日少有人来往。这么过了几天,竟有人抬轿叩开了门。
敲门的是长乐贴身的侍婢,后面却站着一个生面孔,瞧着是个内侍。
秦灼面上不起波澜,只笑道:“姐姐好。”
那侍婢上前道:“今日陛下于宫中设宴,看守松散,甘郎或许能伺机见郡君一面。”
秦灼一根弦骤然绷紧。
自从挑明身份后,长乐府上下便称呼他秦郎。如今突然改回旧称,只有一种可能。
她需要隐瞒秦灼的身份,或者说隐瞒“秦灼已在长乐跟前摊牌”这件事。
也就是说,这个内侍绝不是长乐的人。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犹作不解:“郡君……那位南秦郡君么?”
不待侍婢开口,那内侍已快速接过话:“郎君不想见她?”
秦灼有些不明所以,“我与南秦郡君素未谋面,为何要见?再者宫规森严、男女有别,郡君也不是在下能够拜谒的,尊驾可别同我玩笑了。”
听他如此答覆,内侍仍笑模笑样,“那便不管这些,宫宴要开了,甘郎还是拾掇拾掇跟去侍宴吧。”
秦灼眼中仍带着笑影,从善如流地打帘入轿。轻轻摇摆里,他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两侧景象。
并没有去公主府,而是直接入宫。
多双眼睛盯着,根本不给他传达消息的机会,这是有所察觉。
秦灼袖中双手紧握。
要做好最坏打算。
轿子停下,已至含元殿外。钟鸣弦动声传来,内侍却并没有将他引向正殿。
秦灼由人领入偏殿。
皇帝危坐上首,长乐仍坐在下方,瞧着并无分毫惊惶,永王也在场,锦袍玉带地立在堂下。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那更不能失掉丝毫分寸。秦灼撩袍拜倒,恭敬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又对永王道:“王爷安好。”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迫:“抬起头。”
秦灼应声抬头。
皇帝又说:“看着朕。”
“臣冒犯圣躬。”秦灼并没有推拒,说过这一句,抬首直视皇帝。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另一个人。他观察秦灼的五官和皮相时,秦灼在反观他的表情。
秦灼知道自己哪里生得像爷娘,但皇帝与文公夫妇并非朝夕相处,要据面相推断有些难度。尽管他这张脸充满南人表征,但秦灼看皇帝的反应,他并没有断然确认。
直到皇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这才发觉,皇帝座下还坐着个人。那人从永王身后走出,缓慢迈向秦灼。
秦灼与他视线一触,呼吸受冷般颤了一下。
他知道永王要对付他,却没料到永王虽被禁足,手脚却这么快,去南秦找了人过来。
那人身穿一领赭色袍子,纹样是象征南秦武将的貔貅,双鬓微斑,脸上沟壑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