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鸽鸽
耳边是册子翻动的声音。
他单膝跪在地上:“殿下。”
“你们都出去,云生留下。”冷淡的吩咐从纱帘后传了出来。
宫人们福身,陆续出去了,等到再没有多余的人,云生微微抬头,恭敬道:“那些人已经全部送进大理寺了,只等大理寺着手审办。”
“现在王相已经进宫,觐见了皇上,皇上未曾接见他,他现在还跪在紫宸殿外请罪。”
“看来这一次,王相要跌一个大跟头了,只怕丞相之位不保。”
“未必。”
“未必?”
“他到底还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纱帘中的楚郁,将手中的册子往后翻过一页,“身居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一半朝臣都是他的势力,父皇用他用得得心应手,连他贪污巨额银两之事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一个旁系亲属,这件事最后大抵还是高拿轻放。”他轻描淡写的嗓音,带着嘲讽的味道。
“那我们邕城县一行不是白费了功夫?”云生露出惊诧失望的神情。
“也不算白费功夫。”楚郁握着册子起身,手背掀开了纱帘,“经此一事,孤这个太子在别人眼中,是善蠢意气,事后王相为了‘教训’孤这个太子也会冷淡于孤,孤对父皇已经没了多少威胁,父皇便不会时时刻刻把孤放在心底警惕。”
“太子式微,六皇子式盛,父皇接下来警惕的,该是六弟了。”他扯了扯唇瓣。
云生聪慧,“殿下是打算韬光养晦?”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楚郁轻笑,“满朝的臣子是父皇的臣子,父皇现下身强体壮,孤这个太子虽身在文华殿接受储君的教育,却连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政事也未曾接触过,和一具死物一般的摆设有什么区别?”
“难道就这样一直退让下去?”云生咬住牙。
他不明白。
殿下如此出色,皇上昏庸无能,为什么不早些把江山社稷交到殿下手中,反而牢牢把握住住不放,忌惮殿下到如此地步。
一朝之弊越是拖下去,越是积重难返,这样的道理,皇上难道不懂吗?
“谁让孤没有自己真正的人,连这个太子的位置,都要示弱才能保住。”楚郁捏着手中的册子,仰头隔着薄薄的纸页,去看那温暖的光芒,“母后要我广结党羽,护我太子之位,殊不知这‘党羽’皆是腐烂之辈,无人真正忠于我,越是广结党羽,越是容易走入末路。”
“便是最后由着他们推我上位,也不过是挟恩索更大的利,为害一方百姓,如此这样一群臣子……”玉白的面颊上,是极为冷漠的神色:“不如等待时机,全部扔弃。”
“蚩城县的事不用继续调查了,现在所有的卷宗封存,留待日后启用。”
……
托师爷的帮忙,在缴纳了一百两又一百两的银子后,嵇临奚进了当地一处书院,身上的一千两,也只剩下了七百多两,这所剩的银两大多被他换成了银票,只留一些银子在身上供日常所用。
这个时间点进入书院,已经是极晚了,书院春正月开学一次,秋八月开学一次,现在都快到了授衣假,学生们熟识的都熟识了,有了自己的圈子,正是排外的时候。
监院给嵇临奚随意安排了一间学生斗室,他是新加进去的学生,为此还添了一张床,但也只是一张木床,剩下的什么都没有,要他自己添置。
山长给他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去采买斗室用品。
嵇临奚在街市上买床被洗漱用品时,就这么水灵灵地和赵韵再次相遇了,因他现在是真容,不再做遮掩,赵韵没有认出他,当然,赵韵也没有看他,她正在卖鱼,身边的大抵是她的父亲。
嵇临奚当没看见,他是连伪君子都算不上的烂人,虽不会做出王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却是个‘脱胎换骨’后就不喜欢和以前搭扯上关系的人,况且他还要用这副面貌留着以后和美人公子再见,若是赵韵知道他就是以前那个坑蒙拐骗的“楚奚”,那就多一分风险。
美人公子不是给她和官府签了购鱼的书契吗?
怎么还出来卖鱼?
这样的疑惑在心里绕了一圈,他就抛之脑后了。
回到书院的嵇临奚,将木床给铺好,他还给自己买了身新衣服。
床被、纸笔、新衣服,这又是一笔开销。
换了新衣服,明显要暖和很多,房间里没有铜镜,嵇临奚低头理理腰,又理理袖子,最后一挺胸膛。
若是自己用这般模样出现在美人公子面前,多多少少也能吸引到美人公子的视线罢。
唉,想美人公子了。
他这样不要脸的人一想,就是脑子想,心也想,身下更想。
偏偏昨日又说了要克制忍欲。
忍、
忍、
忍、
忍……
算了,再放肆这一天,明天开始读书再忍,也不差这么一天。
这么想的嵇临奚,刚钻进崭新的被窝里打算做快乐爽利的事时,又一摇头,咬了咬牙,将被子从头顶扔下。
不行。
今日若是放纵了这次,就会有下次,下下次,万不能破例。
有句话说得好,但到底是哪句话,他又想不起来,只知道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平时对自己的要求差不多差不多,到最后就会差很多,彻底失败,一事无成。
念及至此,嵇临奚转头去拿了监院发给他的书,但满脑绮思,那些之乎者也,入了他的眼都自个儿变成香艳唇舌。
如此反复几次,他焦躁地锤着自己脑袋,“读啊!!!!”
再不读,美人公子就要离他远去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看着美人公子投入他人怀抱吗?
【“抱歉,奚公子,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等不了你了……”穿着红色嫁衣的美人公子,纤纤玉手拨开面前金色流苏冠,凄凄失望地望了他一眼,而后转身投入黑衣剑士的怀中,揽着美人的黑衣剑士,轻蔑鄙夷地瞥他一下,而他只能双手空荡荡,两袖清风地看着美人公子离去,跪在地上双目流出两行泪……】
这样的画面,震得嵇临奚一下瞪大了丹凤眼,“不!!”
绮思一瞬间散去,理智回笼,他脑袋用力一晃,将那画面摒弃,握紧手中的书埋头看了起来。
等放了学的学子回到斗室,推开门,就看见这新来的学子借着昏暗的夕阳光芒看着手中书籍目不转睛,口中念叨着:“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
第27章
地面上铺着的白雪,反射出白茫茫的天光,为了防止课室里的学子打瞌睡,夫子特地开了牖窗,这可苦了坐在最后靠窗位置的嵇临奚,窗一开,刺骨的寒风朝全身扑了过来,他坐在桌前,握着书的手都冻得青紫,却还是咬着牙关撑住。
不过是受寒而已,他幼时也不是没有受过,现在受又如何?
开了窗以后,夫子回到台上讲史学。
嵇临奚虽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在书院打杂偷听课,之后又买了许多杂书观阅,让肚子里装了点糊弄人的墨水,但走的终究是旁门左道,不是正途,时间一长,他心性也无法正起来,便是听夫子讲那些历史故事,别人听的是主角忠君孝母,他听的是配角狡诈弄权享乐。
双方根本不在同一条路子上。
但这不妨碍他听得认真,讲课的夫子看他如此上进好学,眉头一挑,叫他起来,嵇临奚握紧拳头好取暖,扶着桌子起身。
“夫子。”
夫子看着眼前这俊美的少年郎,问了一个问题,他问的倒也不难,就是刚才提及的朝代里的一个变法,问嵇临奚变法的内容。他刚才讲学时只略略提及这个变法,因这变法内容大部分学子都能倒背如流,但这偏偏难住了嵇临奚,他连这个变法的名字都是现在才知道,如何能知晓变法内容?
答不出来,夫子冷脸罚他站着,又训斥了一番其它学子学习不要装模作样。
嵇临奚恭恭敬敬站了起来,未有解释之词,只这节课业结束后,顶着冻僵的双腿追上夫子,谦卑道:“老师,我才进的书院,之前没有读过多少书,烦请你给我说一说我该看哪些书,我一定好好去看,下次答出老师的问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
不是教书的夫子就能被称为老师,只有德高望重能够引导后辈的才能被叫做老师,一个长相上佳的学生在你面前低头谦卑有礼地喊一句老师,是个人都很难再冷着脸色。
夫子面色微缓:“还算有诚心。”
便将该读的书都说给嵇临奚听。
嵇临奚又是连声道谢,这才回了课室。
乡试就在明年八月,在此之前,他还要通过县试院试,如此才能取得考试资格,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
漫长的一日讲学过去,手脚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嵇临奚第一件事不是回斗室,而是一马当先跑往书院膳堂。
读书不仅是一件耗费脑子的事,还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他中午就只吃了四个馒头,现下饥肠辘辘,宛如饿鬼在世。
到了膳堂,打了十二两的米饭,配着粗糙的饭菜,猛地往嘴里扒了几口,嵇临奚方才觉得整个人活了一点。
他吃饭的胃口向来大,只多数时候贫苦,为了不饿死,常常一顿饭分成好几顿,能叫他吃饱的,还是在王家当骗人的道士的时候。
吃完饭,回了斗室,嵇临奚又端着盆去打了热水,将冻得发青的手掌放在热水里,看着它慢慢变红,等暖得差不多了,趁别人还没回来,从自己的被子最底下将美人公子给他的玉痕膏拿了出来,珍惜不已地挖了一点涂抹在手上,而后将脸颊埋在里面,深呼吸一口,鼻子嗅闻。
真香,是美人公子的味道。
今天一整天的疲乏都消减了不少。
真当他沉醉这带着美人公子香的气息时,耳边听到外面有动静,是其它的学子回来了,于是忙将盒子收了起来,重新放在床被最底下。
片刻,门被推开,学子们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笑着说别的话去了,嵇临奚自是看出他们对自己这个多余之人的冷淡,也不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的热脸便是去贴,也该贴的是美人公子的冷屁股,而不是旁人的。
用快冷掉的水洗了脸脚,从包袱里拿了一根蜡烛点燃,嵇临奚又捧起书来读,直到其它人都洗漱睡了,他还在看,嘴里不发声地轻轻念着。
夜深,寒风从窗门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冷得他牙关都在打颤,同窗们的酣眠引诱着他钻进被窝里享受床被的暖意。
“子日:人皆日:‘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阶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他按住发颤的肩膀,又搓了搓手,快忍不住想去睡时,手伸往怀中,摸出那颗被他抚摸不知道多少次的棋子,险些拿不稳地放在唇边,一下又一下的亲吻着,幻想着此时自己身穿华丽锦袍,美人公子坐在他怀中,由他掐着下巴亲嘴,而后手指抵他额头,欲绝还迎一推,娇怯道:“郎君,你再为我认真看一会儿书罢。”
这一番勉励完,他又性奋冲冲读了二十多页。
等到蜡烛都快烧完了,嵇临奚这才停了下来,本心满意足打算立刻去被子里睡了,想了想,还是悄悄摸摸拿出纸笔,在雪白的纸上就着最后的烛光洋洋洒洒写下一段私记:
【永明十六年,冬十一月,戒色一日,无碍,阅书勤奋,善,念卿卿,卿卿勿忘。】
……
“啊嚏!”
身在东宫里的楚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外面天色昏暗,几名宫人将宫门推出一道容人进入的缝隙,快步走了进来。
宫门外寒风肆虐,殿里却是温暖舒适,空气中都蔓着一股清香,这香名叫雪踏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是太医院研发出来的药香,经过重重验审才能被送到东宫里,供太子所用。
“殿下。”
进来的宫人一人放着热水在桌上,另外两人将纱帘系在梁柱一侧,而后拉开床幔,服侍太子起床洗漱。
热水净面,漱口,洁唇。
而后是更衣冠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