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不规
冬天的天黑得极早,此时此刻已然夜色浓重。谢瑾驾马在路上跑着,觉得实在有些没意思。
都说人骤然空下来,总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干什么事,这一点自己深有体会。
她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跑得再慢一些,慢悠悠看着沿街还未撤去的小摊小贩。
……寻常人家的日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忙活一天,日落归家,一家子其乐融融围坐在炕头。
累,但总有盼头。
她这么想着,扯住缰绳,在一个卖炊饼的小摊前停下,朗声问:“这炊饼怎么卖?”
“二十文一个。”
“你这儿还剩多少?”
“说不好。”摊主说,“大约一二百?”
“全烤了。我全要了。”
摊主:???
摊主以为自己听岔了,嗓子提了一点上去:“您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还是这么着。”谢瑾说,“我全要了。你早点归家歇着吧,这么天寒地冻的,打着灯笼在外边烤烧饼,也着实不容易。”
“这……一二百个您吃的了么?”
“吃的了吃的了,我是饕餮。”谢瑾说,“您就烤着吧,多久能好?”
摊主两眼放光,一叠声道:“一刻钟便能好的!”
谢瑾回头示意随从给钱,又附在她耳畔轻声道:“等会儿将炊饼散与桥墩子旁的那一窝孩子们。我先行一步。”
第40章 “殿下便没有在意的人么?”
石径上散落一地朱红碎纸,这是才放了鞭炮。
姜虞命人开了库房,抬出了女儿红。
兰苕拍着手起哄道:“今儿殿下过生辰,大伙儿都高兴。这女儿红,在座的可是要一齐喝完的,剩了便没意思。”
“你说这么多,你多喝些。”蓉菊向另一个侍子道,“诶,咱把那青竹根抠的大碗给兰苕拿出来吧,她用那个喝。”
“那碗有我两只拳头那么大,我不要,喝一碗就醉死了。”兰苕撇撇嘴,“我先给殿下倒酒,祝殿下年年交好运,岁岁长平安!”
蓉菊也举着杯子站起来:“殿下洪福齐天,芝兰永存!”
“殿下日月昌明,松鹤常春!”
“殿下千年万岁,永远不死!”
第四个侍子说完,被兰苕推了一把,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侍子也笑了:“我这是真挚而由衷的祝福。永远不死还不好么?活个千岁万岁,逍遥云游四海,将天下一切景致看个遍。”
姜虞举杯相应,淡声接了话茬:“你的心意我领了。”
“嗯?”沈知书似有所感,笑道,“殿下似乎不怎么感冒?不想长生么?”
姜虞想了一想:“长生固然好,只是难免孤独。”
“我原以为殿下享受孤寂。”
“对世间一切浑不在意之时自然享受孤寂。”姜虞说,“然我陡然想到,我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苕她们离世而无能为力……倒不如不长生的好。”
姜虞的眸子被灯火映得很亮,里头倒映着的自己住在很浅的地方。
沈知书同眼眸里的自己对视,须臾,低低笑了一声:“殿下是有情有义之人。”
兰苕很有眼力见地给沈知书的酒杯也满上了。沈知书缓缓端起来,沉声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我便祝殿下所愿皆有所偿,所念必有回响!”
兰苕小声说:“将军谦虚,这还不漂亮?比那个‘永远不死’漂亮多了。”
六个人笑出了一百人的动静。
宴席过半,兰苕稀里哗啦喝了几口汤,摇摇头:“光喝酒也无趣,须得有酒令才好。”
“咱们没文化,行不来文的,难不成划拳?”
“划拳没意思。”兰苕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想法。咱们来玩一个刺激的,如何?”
“怎么刺激呢?”
“咱们正好六个人,一人从一至六里选一个数。骰子摇到谁,就由上家问一个问题,而后那人给出坦诚的回复。”
蓉菊斩钉截铁:“不玩。”
“为何?”
“玩了之后,我‘晚上去小厨房偷鸡吃’‘偷偷在花园里种梅花枝’‘把殿下的镯子当了喂猫’这几件事不就被殿下知晓了么?”
姜虞:……
“诶呀,殿下不会怪你的。”兰苕笑道,“还有谁反对?”
蓉菊高举双手,兰苕把她摁住了。
“那咱们就开始罢。”兰苕说,“从一至六,刚好从殿下这儿东南西北地转一圈儿,殿下是一,将军是六。”
-
沈知书原本抱着胳膊喜滋滋看热闹,结果姜虞一上来就摇了个六。
沈知书:……
兰苕点点头:“现如今该是殿下问,将军回答。”
沈知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四下点着火烛,姜虞的身子就坐在摇曳而亮堂的烛光里。她侧头朝沈知书看来,半晌没出声,似是在思忖。
两人的眸光顺着烛火飘着,撞在一起。
沈知书再度和姜虞眼眸里的自己对视,默数十个数后,听见身侧人轻声问:“将军觉着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沈知书想。
长公主是孤高的、淡漠的。但姜虞似乎有所不同。
她包容,她平和,她古怪却恣意,她享受着孤寂。
于是沈知书说:“像雪松。”
“嗯?”
“被雪层层叠叠裹着,看上去很冷,内里却是绿的,蓬勃而有生命力。”
姜虞的眼很轻地眨了一下:“将军这形容的不像我。”
“是么?”沈知书的语调漫不经心,“可这就是我心里的殿下。”
姜虞将目光收回去,盯着樱桃木的桌台看。
她不出声,沈知书便接着往下掷骰子。
掷了个二。
二是兰苕。
兰苕笑着问:“将军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果真?什么都能问么?”
“什么都能问。我兰苕是个玩得起的!”
“那感情好。”沈知书嘴一张,语气活像打山上下来的土匪头子,“你们库房钥匙放哪儿?”
兰苕:……
兰苕结结巴巴:“不是,这个不能说。”/姜虞:“西边那间房东边角落最底下那只柜子里有个备用钥匙。”
“殿下!”兰苕惊叫。
姜虞瞥她一眼,淡声说:“我欠沈将军良多,可将军什么金银珠宝也不要。库房里堆着的东西放着也是生灰,不若送与将军。”
沈知书开玩笑:“便这么信我?我明儿便将库房搬空。”
“将军随意。”姜虞道,“横竖都是我不要的,将军若是能处理了,倒是又帮我一忙。”
兰苕讷讷道“好罢”,又仰起脸向沈知书道:“将军请再问个问题,方才那个我没能答。”
“那……”沈知书想了一想,“我放你一马,问个好回答的。”
兰苕眼睛一亮,刚想说“谢谢将军”,就听沈知书慢悠悠开了腔:“请说出你们殿下的三个缺点。”
兰苕:……
姜虞忽然想起沈知书前些日子说的“心情好的时候可多笑笑”,大约是为了宽慰兰苕小朋友,遂努力将唇角勾起来,轻声说:“但说无妨。”
兰苕:……
兰苕感觉今日大约是要死这儿了。她脑瓜子拼命运转,灵光一闪:“太美,太聪明,太善良!”
“你这是缺点么?”沈知书笑道,“我听去怎么是变着法子夸你家殿下?”
“怎么不是了?”兰苕尚想挣扎一下,“殿下太美,便显得旁人庸碌;殿下太聪明,便显得我们笨笨呆呆;殿下太善良,便显得我们阴险狡诈。”
“你这不算。”沈知书说,“看我来给你打个样。”
她俩对话的时候,姜虞就在椅子上端坐。许是灯火太亮,或是殿内太暖,她眼中的淡漠消融了一些,沾染上往日不曾有的笑意。
以至于沈知书撞上姜虞的视线后,恍惚几息,才乍然回神:“殿下可知你的缺点是什么么?”
姜虞摇摇头:“不知。”
沈知书轻轻吸了一口气,说:“你心太软。”
姜虞淡淡盯着她看:“将军这话是何意?”
“太心软,以致爱恨不分明。”沈知书往椅背上靠去,“若是我,碰上那种事,只会恨之入骨。”
茶盏里的叶片闲徐徐沉浮,氤氲出浅淡的水汽。姜虞的眸光从沈知书脸上转到桌台上,不知是在看茶盏,还是在那片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