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不规
她问:“将军既未曾与人相好,为何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我何时说大道理了?”
“方才说的‘抓着机会剖白’不是么?”
“原是这个。这到底只是我一家之言,算不得什么大道理。”沈知书笑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虽不谈,在军营里却并不禁止她们谈的。曾有小姑娘还同我诉衷肠,说是不敢与另一位剖白,我劝她半天她也无动于衷,最终眼睁睁见着心仪之人跑别人的床榻上去了。我的经验便是从这而来。”
“所以……”姜虞淡声问,“将军将来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会主动剖白么?”
沈知书即答:“不会。”
“嗯?”
沈知书斩钉截铁:“不会有心仪之人。”
第42章 “帮我。”
堂内寂静无声,殿外风声阵阵。
姜虞的眼睫被烛火烘烤得褪了色。
她往前倾了一点身子,问:“果真?”
“千真万确。”沈知书笑起来了,“殿下尽可监督我。像我这样的不知何时战死沙场之人,原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姜虞将酒盏轻轻搁下,面无表情地说:“监督不动。”
“为何?”
“难不成将军哪日开窍了,我还要拦着将军不许将军谈么?”姜虞摇摇头,“这也太霸道了些。”
沈知书脑子里蓦地蹿出了“姜虞死死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去约会”的画面,大约是觉着实在过于抽象荒谬,不由乐出了声。
乐来的,是姜虞极淡的一句“有何可乐”。
“无事。”沈知书清了清嗓子,将唇角敛回去,“不会有那一日。我自小到大这二十二年间从未开过窍。”
“那我可得牢牢记着将军的这句话。”姜虞轻轻颔首,转头吩咐兰苕,“去拿纸笔,将它誊录下来。白纸黑字写着,料将军也赖不了账。”
兰苕领命去了,沈知书挑了一下眉,笑道:“定要如此事事分明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姜虞说,“我会替将军坚守住君子的品格。”
“我可不做君子,君子拘束太多。”沈知书道,“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唯求‘痛快’二字而已。”
“哦?”姜虞淡声道,“将军这话何意?此前的话不作数了?”
“非也,随口说说。”沈知书侧头看她,“殿下似乎总是很较真。”
姜虞眯起眼,忽然提腕替沈知书斟了一杯女儿红:“今儿我过生辰,将军的嘴别那么利,让一让我也无妨。”
“正是了,今儿你过生辰。”沈知书骤然端起酒盏,“我尚有好多祝福未及送出。”
“嗯?有何祝福?”
“方才光说我的人生大事,却未曾提及殿下的。”沈知书举着酒盏,径直对上姜虞的视线,“我便祝殿下早遇良人,同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她说毕,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光滑的脖颈因仰头而露了一大截在衣领之外,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唇边颤巍巍滚落,悠悠然下滑至衣领里。
姜虞盯着它看了会儿,挪开视线:“将军怎知这对我而言是祝福?”
“嗯?我倒忘了殿下不落俗套。”沈知书笑道,“都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然殿下向来遗世独立,不信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许是喝了酒,自己的脑子便变得有些钝,钝到看不清姜虞的情绪——
姜虞的眼很长,烛光下的眼眸像琥珀色的玛瑙,又在上头蒙了一层雾。
……自己说错话了么?
似乎没有。
可姜虞何故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
沈知书这么想着,闷了一口酒,又和手边的侍子聊了两句,却见姜虞仍旧深深看着自己。
她于是侧过脑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殿下这么瞅着我。”
姜虞终于收回视线,没接话,也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忽然转头问兰苕:“你方才说的,换一个酒令,换什么?”
兰苕正抓着纸和笔,不知要不要往姜虞那儿递,闻言赶忙将纸笔放下,回答说:“方才是坦白局,这会儿咱们来‘行险’。”
“何为行险?”
“上家指定下家做一件事,下家若是无法做到,便要罚一杯。”
蓉菊笑道:“这个有意思。但若是上家存心刁难下家,故意说一些强人所难之事,可怎么办呢?”
“那也无法,下家若是做不到便只得提一杯。”兰苕耸耸肩,“所以这会儿便要看人品了。人品好的,譬如我,定是无人忍心为难的。”
蓉菊“切”了一声:“去你的吧,我若是你上家,头一件事便是要你去结冰的池子里捉鱼。”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热衷于拆我台?”兰苕扭过脑袋,一头栽进了姜虞怀里,“殿下您看她,存心要冻死我呢!”
姜虞垂头看着怀里猛然多出来的一颗脑袋,正想顺嘴宽慰几句,沈知书却忽然有了动作——
她抓着兰苕的领子将人拎起来,好整以暇地说:“碰瓷被我逮着了罢,往你家殿下怀里扑的动作也太娴熟了些。就这么心仪你家殿下?”
兰苕被领子勒得咳了两声,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刚欲嚷几句诸如“将军少嘲笑奴婢两句罢”“将军力气真大”之类的话,便见姜虞手一伸,蓦地推过来一盏茶。
兰苕受宠若惊,赶忙捧起来喝了几口,还未来得及道谢,姜虞已然将桌上的骰子顺过来,轻轻一丢。
骰子咕噜噜转,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出了六点。
“又是六点,殿下同将军可真有缘!”兰苕呱呱呱鼓掌,很捧场。
沈知书侧过脑袋,笑道:“殿下放我一马,我酒已喝多了,若是再喝几杯,大约会直接晕过去。”
姜虞想了一想,淡声道:“行——那便请将军去天上摘个星星。”
“姜虞——”沈知书眯了一下眼,似笑非笑,“殿下存心为难我?俗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下一局你成我下家也未可定。”
许是酒气蒸人,姜虞的脸上已然晕开了些许薄红。她的眸光顺着绯色的眼尾晃过来,须臾,缓缓摇摇头:“天底下哪有如此巧的事?若是喝多了也无妨,横竖有兰苕她们与将军收尸。”
“好好好——”沈知书咬牙闷了一盏酒,撸着袖子将骰子捡起来,轻轻一转——
今儿自己的嘴大约是开过光,还真转了个“1”出来。
席间响起一阵“哦——”的起哄声,四个侍子的八只眼睛亮成了探射灯。
姜虞眨眨眼,毫无波澜地讨饶:“今儿是我生辰——”
“便是你娘生辰也无济于事。”沈知书笑道,“我此前说什么来着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叫你先时不饶我,这会儿可是遭报应了?”
“那将军要我做什么?”
“你便……”沈知书蹙眉思忖一阵,灵光一现,计上心头,“笑上一刻钟。”
姜虞:??
“殿下做得到么?做不到还是早些认栽为好。”沈知书摇头晃脑地说,“否则已然笑了半炷香,脸一酸破了功,饮上一杯酒不说,此前笑的可都前功尽弃了。”
姜虞攥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沈知书,此话赠还于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知书笑起来了:“嘿哟,你总不能再掷个‘六’罢,神仙来了都没这么巧!”
神仙没来,所以还真这么巧——
几息之后,骰子上转出了六个红点,跟沈知书大眼瞪小眼。
沈知书:……
姜虞提着手腕,施施然给沈知书的酒盏满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愿就此休战。此次我便说个简单的。”
沈知书:“……那你给我倒酒做什么?”
姜虞瞥她一眼,没接茬,思忖片刻,淡声说:“今儿再同我睡一晚。”
“……”沈知书抱着胳膊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你便是这么饶我的?”
“我寻思着这究竟也不难。”姜虞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还是说……将军嫌弃我,不想与我同床共枕?”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是过去了不假,但问题是自己的眼在满是雪松气的被窝里压根儿闭不上!
沈知书遂直愣愣道:“我择席。”
“将军四方征战,将南蛮西北睡了个遍,也择席么?”
沈知书抬眼同姜虞对视,片刻后,学起了姜虞惯常的答非所问:“那我问殿下,您为何一直想同我同床共眠?”
姜虞似乎很坦诚:“被子太凉,将军体热,我在将军身旁睡得格外舒坦些,昨儿整夜未醒。”
“只因如此么?”
“只因如此。”
“既如此……”沈知书坐直了一点,“多放两个热水葫芦也是一样。”
“不同。”
“有何不同?”
“热水葫芦一会儿便冷了,可将军一整夜都是热的。”
沈知书对此并不是十分理解。
但她旋即又想,每个人表达喜爱的方式都不同。长公主大约是头一回交到平等的朋友,尚且不太明白如何与朋友相处,而或许在她理解里,表达朋友间喜爱的方式正是一块儿睡觉……
有必要纠正这个误区。
在心内措了会儿辞,沈知书小心地开了口:“殿下……在床铺绰绰有余的景况下,朋友极少会挤在一张床上。反倒是……”
“嗯?”
“反倒是相好的会挤在一处。”
姜虞的眼眯了起来:“是如此么?”
“是如此。”沈知书笑道,“我未曾蒙你。殿下如若不信,我将谢瑾喊来,让她同殿下讲一讲。”
姜虞点点头,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