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这么多世,少说有四十多具尸体吧,原本是埋在冥楼的,但是我发现不在了。除了前世埋在须弥山了,剩下的,你藏哪儿去了?”
裴怀钧刮了下他的鼻子,淡淡笑道:“不告诉你。”
他又翻了个身,将东华剑藏在枕下,道:“早点睡,明天我们还要上路呢。”
这是他们在东帝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衣绛雪决定与他同去幽冥,做最后的一搏。
明日就启程。
衣绛雪有好多疑问都没问出来。
还是因为他的道侣爱藏秘密,看着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心机深沉。就算是此时,也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裴怀钧枕着剑,胸膛起伏平静,正如他们同床共枕的很多个日夜。
可是衣绛雪却知道,他虽然背对着他,但是本能的单手握剑柄。这是仙人在与他的尸身同床时,防止他尸变的措施之一。
时至今日,仍然未变。
红衣鬼王睁着眼眸,看着床顶的纹路,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这样恨我啊。”
他有些天真地想着:“正好,我也如他恨我那般,恨着他。”
还未等他翘起红唇,裴怀钧的脸又放大了。
衣绛雪微微睁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晚安,吾爱。”幽静的黑夜里,裴怀钧手肘支着床榻,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记,“第五十世,我依旧如此爱你。”
衣绛雪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的约定,睡前要亲一下道侣,证明他们还那样矢志不渝地相爱。
鬼王心里像是软软的棉花,掐一把就能拧出蜜汁来,也开开心心地回亲了一口。
“我也是。”
第98章 以血为媒
衣绛雪从鬼王棺中离开, 一路前往东帝山时,已然看见人族的末路。
在仰望天穹,听见鬼的嚎叫时, 是解脱还是悲望?
无人知晓。
或许两百年前,这样的毁灭就已经开始发生了。东君制定的规则给人族留得一夕残喘, 才生生延迟至今罢了。
太阳无光。
世界在渐渐消亡。
这一夜,是他们在人间最后的滞留时刻。
辗转反侧间, 衣绛雪也许数度生出吃掉仙人的欲望, 裴怀钧也数次摸过他藏在枕下的剑。
极端杀意和怨望, 是剖心掏肝剜骨的憎,又是将身躯拆散再揉并一起, 永不离分的爱。
太阳不会出来了,时刻依旧走到了黎明时分,与夜同光。
红衣鬼王坐在仙人的床头。
恍惚片刻, 他推醒仙人:“怀钧, 起床了。”
裴怀钧披衣起身,轻抚白玉无暇的颈,看不出被鬼割断过头颅。
衣绛雪疑那是一个梦, 环住他的腰身,猫咪般轻嗅,闻到他衣襟上细微的血腥。
他伸出舌头,轻轻舐过仙人的锁骨,把飞溅的血吃干净。
裴怀钧仰头喟叹,再伸臂,把依偎着他的道侣抱在怀里。
他有着细微剑茧的掌心掠过衣绛雪的腰身,抚摸到脊骨处,再穿过披散长发, 温柔地梳理。
长发遮蔽的鬼体深处,依旧藏着一个扩大的空洞,至今仍然未被填满。
“我没有心。”衣绛雪也摸了摸胸膛,露出纯然天真的神情,“鬼不会有心,所以也应该不会有爱才是。”
他偏偏头,“但是我有,为什么?”
“因为你是特别的。”裴怀钧轻顿,“而且,你恨我。”
仙人柔声道:“恨是极为浓烈的感情,远比爱更刻骨铭心。即使是死,这股憎恨也能刻在神魂之上,历经轮回,无法忘却。”
“正因为恨意如此鲜明灿烂,绛雪才会刻骨铭心地记住我,将我视为必须杀死的存在……”
“我恨你。”他点点头。
衣绛雪长发披散,坐在镜前,似乎在想什么。
裴怀钧悉心地帮他梳头,红牙梳,一道一道,梳到尽头,好似长生结。
“我想明白了,我确实恨你。”鬼王坐在铜镜前,青丝柔顺垂下,脸庞秀致,微微抬起。
“等到你的愿望完成,作为代价,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你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由我来决定。”
镜面里照不出厉鬼的影子,唯有裴怀钧一人的独角戏。
“自然。”裴怀钧垂着细密的眼睫,他不意外。
裴怀钧俯身,将仙人亲手雕刻的玉簪,簪在他挽起的檀发间:“这是我该得的结局。”
“去幽冥深处,就能让太阳重新出现吗?”
衣绛雪眼眸闪烁,又问,“那尽头,是什么?”
裴怀钧叹道:“是寂灭,也是王座。”
他的指尖,是仙人血。
仙人掰过他的脸,以血为唇脂,在鬼王的唇上一点,轻轻晕染开。
以血为媒,衣绛雪的身形在镜中渐渐浮现。
红衣流动,如花似雾。
红衣鬼王苍白艳绝的脸孔上,双瞳漆黑空洞,唯有唇珠一点殷红,却是来自幽冥、不可见光的美。
从过往流动璀璨的生命,到如今死寂颓靡的美。
容颜如故,却失却生者的鲜活。
这一刻,裴怀钧似乎全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从背后紧紧揽住他,就好像要将爱人揉碎在怀抱中。
如疯如魔。
他深深痴迷于这世间罕有的美丽,这一刻见到故人面,他竟恨不能与他坠入黄泉,也同死一回。
哪怕永世浑噩,也要作那伴在鬼王身侧的幽魂才好。
“怀钧,你在流泪。”衣绛雪抿化仙人的血,唇上含着一线朱红。
他仰起头,却看见铜镜中无声流泪的仙人。
“为什么?”
那一道泪痕,好似血的蜿蜒,从裴怀钧苍白阴郁的眼底跌堕。
“我好像,做了一件罪无可赦的事情。”
仙人常年执剑的五指,轻轻覆住红衣鬼王的容颜,冰冷而靡艳的美,亘久不变,却已非人。
过去的衣绛雪虽然常年与鬼为邻,生死无情,他始终坚持着本心,维持着人性。
他会哭会笑,会嗔会怒,不会露出这样空洞的神情。
“……是我亲手毁了你。”
鬼王有永远的生命。
可换句话说,不再死亡,他也不再拥有生命。
衣绛雪恨他的源头,或许并非他杀他。
而是他自以为是地救他,将他作为人的生命,永远剥夺。
“裴仙人也会为我哭吗?”
衣绛雪把他的脖颈拉下来,唇畔微启,轻若无物的一个吻。
朱唇染着仙人血,食欲和杀意达到顶峰时,裴怀钧就像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等待他去吞噬。
他喉头焦渴,甚至想把爱人囫囵吞进肚子里,用血浇灭渴望。
“后悔?”鬼王的吻如雪,没有丝毫温度。
“不悔。”裴怀钧与他唇齿相依时,亦尝到了冰冷的死亡。那是一种幽幽的香,弥散颅脑间,令他浑身冰冷。
他复又清明,吐息亦如游丝,温柔地笑道:“……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
“哪怕是死。”
他说:“绛雪已经死了,也该轮到我了 。”
鬼无形无象,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衣绛雪以血为媒,在这个吻的缠绵中,鬼王轻易地附着在仙人躯体上。
炽烈红衣在裴怀钧的身上铺展,就好像从群青里长出雪白的植物,一双冰冷的手臂蓦然缠住他的腰。
“我们走吧,去幽冥。”
衣绛雪艳美的面庞从他的头侧伸出,紧密地挨着,指间飘动的红线已经连成一条,再也剪不断。
这意味着,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裴仙人都逃不出追魂索命。
或许,裴怀钧压根没考虑过“请神容易送神难”,颇为享受厉鬼缠身的快感。
“既然你有觉悟付出性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归我了。”
“怀钧,在我亲手杀了你之前,你不会死。”衣绛雪的吻落在他的额角,好像在盖戳。
“要是有鬼要杀你,我就吃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