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裴怀钧现在是整座寺庙里唯一站立着的存在。
裴怀钧望向那铜钟,乍看无异,可仙人倏然一眨眼,见那钟是数只鬼炼化拼贴而成,锤是鬼,钟声是鬼,钟台亦是,皆是怒睁鬼眼,发出凄厉的嘶吼声,听在耳中,反倒像是钟鸣。
“有古怪。”衣绛雪与他咬耳朵,他有了猜测:“密宗是从天外传入幽冥,再从幽冥传入鬼城的吗?”
裴怀钧颔首:“是密宗将当初的太子连城蛊惑,让他成为厉鬼,整座城里的百姓都被禁锢,白日照常生活,夜晚化为鬼蜮……”
“所以,破除的方法,也应当与当初无异。”
毁掉佛寺本身。
衣绛雪刚想伸爪挠那莲台上的大佛金身,却被裴怀钧抓住手腕,无奈道:“绛雪,别忘了,这里有太多佛寺了。毁了这一座,还有无穷无尽座,总不能一座座拆过去。”
从上方看去,无间狱原址几乎是诡异佛寺的海洋,大大小小的寺庙共同组成了这里,宛如会传染的瘟疫。
若没有找到真正的‘眼’,光是毁掉一座延伸佛寺,治标不治本,还可能直接把这些念经的鬼唤醒。
衣绛雪鼓起脸颊,他被轻易说服了:“也有道理。”
“先在附近探查一番吧。”裴怀钧悄声道,随后在寺中走动。
正在此时,盘坐的鬼怪信徒们似乎从梵音中领悟到什么,齐齐调转脑袋,发出“格拉”的声音,一致朝向还站着的裴怀钧。
“为什么不拜?”
“为什么不拜!”
“皈依我佛,皈依我佛,皈依我佛!”
鬼怪的声音响起时,排山倒海,惊悚阴森,连寺中也不复方才安谧。
再遥看正殿,正坐的邪佛头上肉髻暴突,莲座下似有蠕动,丰厚慈和的唇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诡异的微笑。
裴怀钧顿时向寺外疾退,就在这时,那莲座下的蠕动之物随之冲破寺门,暴露在他们面前:正是从东帝山地宫的门外,不断侵蚀人间的肉触。
裴怀钧单手按剑,长剑震动出鞘,华光四射,干脆利落地将攻至他面前的触手尽数斩断,血肉喷溅似火海。
就在此时,那些以头骨尽折形态齐齐向他们张望的鬼怪,就在这一瞬间,发出焚烧的惨叫,置身于汪洋火海。
业火在佛寺里灼烧,除却刚才被逼退到寺外,没有一只鬼能逃脱这罪孽的业火。
“啊——”
“救我、救我,我佛慈悲……”
“我要成佛,我要成佛,我不做鬼,我要成佛——”
此起彼伏的鬼怪哀鸣声,似乎在透露着他们来此朝拜的意图:成佛。
衣绛雪却忽然怔住,隔着一门之隔,看向里面快要烧成灰烬的鬼怪,喃喃道:“哪有鬼不想成佛呢?”
裴怀钧没有做声,神情幽深,看向寺内的景象。
“想要解脱,成佛而去,不再在幽冥受苦。这是鬼的愿望,所以,原本的无间狱上才会出现这么多佛寺吧。”
“天外的污染,由愿力入侵。”衣绛雪明显有些低落,他说,“鬼的愿力,也是愿力啊。”
“密宗引诱的,正是有愿望的人与鬼。即使空有佛之形貌,它们也不是真的佛,只是具象化的恶罢了。”
裴怀钧握住衣绛雪的手腕,目光锐利,“如此,真的能成佛吗?”
衣绛雪摇了摇头,他知道不能。
过去的鬼子是那样想成佛,他积攒功德,尽职尽责,只为在轮回终末时功德成佛,纵然艰难万险,他也从未想过走捷径。
衣绛雪:“据我所知,鬼想要成佛,唯有杀死仇人,消除心中怨恨……”
想起此事,鬼王微微变了脸色,只因为裴怀钧轻描淡写地提过杀他成佛之事,他心中不免生出无尽抗拒。
衣绛雪其实挺讨厌被仇恨控制心神的,红线的孽缘恶咒盘踞在指根,就算仙人无法轻易杀死,他也不喜欢失控杀人的感觉。
有时候,红线激起的汹涌杀意,他都无法分辨是来自本心,还是来源于鬼怪的本能。
他们注视烈火时,忽然间,那寺中爬出了一缕蠕动着的枯败黑发,已经被火焰灼烧大半,黑发里长着些柔软雪白的手臂,被烈火沾染,就被这鬼怪果断截断,它就这样艰难地“爬”了出来。
纵然是残缺的,但衣绛雪眨了眨眼睛,他识得这种鬼气:“东君庙里,那位复仇的香客小姐!”
衣绛雪不加迟疑,指尖一勾,那爬行的黑发鬼被他召出来,又反手一推,追出寺门的烈火关回门里,再轰然落锁。
这样的鬼形很特殊,裴怀钧也认了出来,“我记得,她本命柳月芳,不是向害死她的强盗复仇成功,已去成佛了吗?”
那黑发鬼怪伏在地上,似乎断了数条肢体。再剥开黑发抬起脸时,那张曾经娇美的容颜青白灰暗,双眼无神,唯余一片混沌。
裴怀钧忽然有了个悚然的猜想,“复仇成功后,鬼怪就会成佛……对于鬼怪来说,这是本能,亦是常识。”
衣绛雪:“所有鬼都这样认为,心心念念着复仇,从而解脱。”
说罢,他一怔,看着那熟悉的,他以为已去成佛的鬼,半晌不答。
裴怀钧紧缩眉头,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轻声道:“可是,谁见过成佛的鬼?”
第108章 佛非佛
衣绛雪蓦然一怔。
或许是灯下黑, 他常年与鬼打交道,最终也成为了鬼,太依赖于思维与本能, 所以从未质疑过“杀死仇人就能成佛”。
因为所有的鬼怪在察觉自己无法解脱时,都会寻求如此成佛。
当原有的常识崩塌时, 衣绛雪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扯住裴怀钧的衣袖, 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复仇之后, 真的会成佛吗?”
裴怀钧的神色也倏然变化。他俯身, 观察着失去神智的这名黑发女鬼,审慎道:“当时, 她杀死强盗,在我们面前化光而去时,我们以为她成佛了。没想到, 她却沦落入这异变的无间狱。……”
裴怀钧:“还有一个可能, 两百年前幽冥没有失控,鬼复仇后会正常成佛,所以会在鬼性中烙下复仇的本能;但是天裂后, 幽冥沦陷,成佛道路断了,才会有这么多鬼滞留于此,无法解脱……”
衣绛雪将神智呆傻的女鬼拂去污染,收入鬼蜮,传送至冥楼地界安置。
他有些茫然若失,语气缓缓:“是不是无法解决幽冥的问题,我永远都要被困在鬼王的躯壳中,不得超生了?”
裴怀钧阖上眼, 在意识到时间与宿命的残忍时,他忽然舍不得死了。
衣绛雪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在背后绞着双手,绯衣状似无忧无虑地飘动着,“算啦,做鬼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既能救人又能成佛,还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想开了!”说着,衣绛雪头上的太阳花变成月亮花,笑盈盈地绽放,却盛满了鬼王隐秘的伤心。
裴怀钧从背后揪住了他蜷起来的鬼藤。衣衣大王风筝没飘走,又晃悠悠地被仙人捉了回来,轻盈地揽在怀中。
猫猫鬼眯起眼,很开心地蹭蹭家养仙,却见裴怀钧垂脸,眉峰紧缩,唇畔抿着,露出为他悲伤的神情。
“怀钧,别哭啊。”他抬起袖摆,擦擦人的眼角。
他们站在寺外,被烧灼的鬼怪化为血肉墙壁,新的佛寺在废墟上复生。
“光是毁灭这些庙宇,是杀不死这种‘瘟疫’的。”裴怀钧看向前路,“向前走吧。”
俯瞰时他们发现不了那些如蚁群密布的鬼,实际走在寺庙之间的步道上,衣绛雪数晕了,“怎么这么多?”
就好像这一带所有鬼怪都被吸引至此,成为邪寺的燃料,源源不断地供养着天外邪祟。
“不是超度的时候。”裴怀钧道:“数量太多了,超度不过来的。”
衣绛雪颔首。
在无间狱地界,鬼气的消耗明显加快,没走一个时辰,裴怀钧被鬼王哺去的鬼气便淡去了些,甚至有鬼怪开始违背常理地久久注视他。虽然暂时没发现异常,却也快了。
奇花异草更高大密集了,昭示着他们正在进入深层。
裴怀钧肃立阶上,手中牵着相连的红线,似在指示方位;衣绛雪身份限制较小,向前探寻。
用叶片诡异拍打地面的奇花,正凭借嗅觉张开狰狞的獠牙,却不知该吞噬的猎物在何方。裴怀钧随手往巨大花盘里塞了根木棍,撑起獠牙,看着它腐蚀酸液流了一地,发出轻嗤:“愚蠢。”
红线轻颤时,衣绛雪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猫猫鬼难得用这样犹豫的口吻:“怀钧,前面有些不对。”
裴怀钧眼眸一深,“哪里不对?”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寺门洞开的巨响,寺庙制式陡变,莲台上高坐的并非邪佛,而是……
东君像!
眼前天旋地转,仙人的意识似乎被无形巨力影响,元神被拉扯向高空,覆在了那座东君像上。
耳畔是信众的祈祷,犹如催魂:
“东君东君,你张开眼,看看世间吧!”
“太阳,落下去了啊。”
在这一刻,本该木雕泥塑的东君像,表面似有了柔软皮肤的质地。人族供奉的真仙,缓缓地睁开了深邃的眼睛。
*
衣绛雪感受到红线对面传来的异样,空空的胸腔中,好似有不存在的心脏在跳动。他敏锐察觉不对,瞬间沿着红线回到裴怀钧身边。
那花盘还被木棍撑着,酸液蔓延。裴怀钧青袍佩剑,卓然潇洒,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仙人的心脏依旧有力跳动,脉搏全然正常。衣绛雪抵着他的额头,却发现,是他的元神出窍了。
“你去哪了?”衣绛雪扯扯红线,面前的躯壳没有回音。但红线缠在他们的宿命上,他隐隐能察觉裴怀钧元神的方位。
猫猫鬼又把家养仙丢了,萎靡片刻,把他的身体往鬼雾里一卷,卷蛋饼般细细裹好,牵着走,“我去找你,怀钧,你别怕。”
猫猫鬼脑补人会怕。
裴怀钧的元神是真仙级别,最极致的天外污染都无法影响他,他黑透了。如今脱离肉身负累,他反而更无敌一些。
现在附着在东君像上的裴怀钧元神,也是顺水推舟,将神识散开,似乎在判断自己的位置。
“鬼雾离庙宇非常近,这座庙,应该在很上面,有古怪。”
裴怀钧甚至有些安逸地当个定位:“绛雪用不了多久,就会循着红线找到我的位置。”
他好整以暇,鬼怪在神台之下,上演木讷的傀儡戏。
“东君与鬼做了道侣,背叛了我们的信仰!”
“太阳要消失了,他在何处,为何没有出现?”
“东君啊,你也要背弃人族,独自飞升了吗……”
裴怀钧冷冷地看着木偶戏,却心道:聒噪。
他或许曾经爱过大好山河,爱一束花一缕风一片月,在人间,他也曾有羁绊与眷恋,有过鲜明的爱与恨。
但如今的他,早就活够了,厌倦了,连生与死于他都毫无分别,还守着人间,也不过是过往惯性与道侣遗愿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