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衣绛雪点点头,“嗯。”
裴怀钧安抚住家鬼,神情微凝:“如果我没料错,去大慈恩寺的时机,唯有夜晚看完邀月楼表演后。白天是去不了的,因为在白天,它并不存在。”
只有精神受到超越极限的污染,才有可能听懂怪物的呓语,达成去大慈恩寺的条件。
血月光华收敛,怪物暴动的时间结束,邀月楼或许会恢复平静。
“我能听懂这种声音的原因,单纯的因为‘月亮’而已。”裴怀钧寻思,去大慈恩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几乎不可能被污染,毕竟他本身就是污染源头。
裴仙人疯的很稳定,精神状态超绝美丽,并不会因降低理智而听懂呓语,甚至反过来是鬼噩梦的来源。
思前想后,裴怀钧抚摸厉鬼的脑后软发,温声道:“小衣,我们现在就想办法打出邀月楼,直接去大慈恩寺,怎么样?”
“好!”原本萎靡的厉鬼,听到这句话支楞起鬼体,开开心心道:“好多鬼,不能吃,还很难闻。我在这一定会睡不着的!”
好心的厉鬼担心人,他双眸澄澈,用额头抵着书生,和他亲密贴贴:“裴,你听了好多怪声,没有事吗?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动物,想要用触手爬行什么的?”
裴怀钧付之一笑,神情安定:“我是人,不是动物。”
衣绛雪眨眨眼,他也察觉了书生一切如常,毫无动摇:“人,你的认知好坚固,完全不会被影响吗?”
长生太久,最怕的就是忘却“自己”。
即使世人都唤他尊名,但裴怀钧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他微笑:“如果连我都忘记‘我是谁’,那么我还是我吗?”
东君是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以救世主的身份被万人敬仰,看似永不被遗忘。
但他们早就忘了“裴怀钧”是谁了。
没有名姓,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是神仙而已。
如果没有世世轮回的小衣与他相依为命,还会记得他、唤这个名字。裴怀钧恐怕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
桂花间里的残存阵法持续运转,死去先驱者的意志,仍在庇佑进入鬼城的后辈。
裴怀钧的指尖点在阵法上,不过几息,青烟从血色阵法飘散,隐隐浮现数个人形轮廓,却没有呈现生前的面目。
或许在时间的磋磨中,魂魄虽没有化鬼,却被磨损到失去面貌与自我。维持这微末保护的,或许是当年绝境中的渺茫希望。
裴怀钧将一线香点燃,香火气飘散,将残留的魂魄超度。
“诸位不必在地缚于此了,去成佛吧。我保证,今后鬼城会覆灭,未尽的意志将会实现。”
“感谢诸位,为人族所做的一切。”
这不是给他的香火,成佛是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
衣绛雪是个乖宝宝鬼,艰难忍住吸溜两口的欲望,乖乖趴在人的背上:“他们就是之前死在鬼城的修士?”
裴怀钧叹息一声,却没有回答。
点点碎光随着轻烟上升,最终湮灭。
坚守此地的魂魄没有堕落,由东君亲手超度,多半是正常成佛了。
“书生,你好像很了解当年鬼城的事情。”衣绛雪戳戳他。
“小衣想问什么?”裴怀钧知道,聪明的小衣一定能猜出他不是普通书生,也远不止目前肉身的岁数。
修真界围剿鬼城的事情,距今已有快二百年。知道这种绝密内情的人,多半得活过这个岁数吧。
衣绛雪却转移话题,轻快地问:“要怎么打出去,从门口?那里可不止一只鬼。”
裴怀钧站在雅间的位置,放眼偌大邀月楼,他拉起竹帘,轻描淡写道:“从二楼直接跳出去,以最快速度冲向门口,路上可能会遇到些阻碍。”
鬼藤已经封不住门了。
衣绛雪看见,怪物的触手已经伸进来,无数眼睛一眨一眨,血肉鼓动时发出“嘤嘤嘤”的人声。
出奇的时,那些从凶间走出来的鬼,竟是没有把第一目标放在阻拦他们身上,而是优先对抗怪物。
高大的道服尸首,左手执着一支光秃秃的拂尘,右手缠着绘满血色封印的条带,正用所剩无几的尘丝勒住怪物的触肢,限制祂的行动轨迹。
那只余头颅的女人,脖颈下垂着几条不祥的血管,浮肿的脸上却浮现诡异的笑,裂开的嘴唇里吐出接连不断的“字符”,不知疲倦地向怪物发起攻击。
在邀月楼罹难,最终化为大鬼徘徊楼中的两名修士,依旧遵循着他们死前的愿望——斩鬼驱邪。
生前做不到,那就死后!
衣绛雪化为鬼雾,将书生裹挟在厉鬼的雾团中,移动起来更是迅疾如狂风。
刹那间,他们就从二层飞下去,径直闯过血色的月华,雾气飞掠过底层纠缠血肉触肢的怪物,向邀月楼大门而去。
“怀钧,别看月亮。”衣绛雪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遮住他深邃的眸子,“我带你出去。”
裴怀钧被厉鬼的红衣覆住,正处在道侣的保护中。
即使面对地狱绘卷,他唇边悬起温柔而甜蜜的微笑,“小衣真好。”
邀月楼是厉鬼的鬼蜮,看见被激荡起的暗黄色光芒,衣绛雪首次冲击,就知道这是那黄衣厉鬼的鬼蜮,五指化爪,狠狠地在门口挠了一击。
瞬间,太子连城的鬼蜮出现了深深的五指划痕。
但他们都是厉鬼,衣绛雪想破开出口,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此时,邀月楼一层那些烂泥般的怪物发出不明所以的哀嚎,扭曲重组,顶出两米多高、披着血肉盔甲、执着血色武器的士兵。
这就是夜晚的金吾卫。
源源不断的血肉士兵涌现,成为一堵堵肉墙,挡住衣绛雪的去路。
血色长枪向着上方鬼雾胡乱刺来,险些擦过书生垂落的衣摆。
衣绛雪眼眸一厉,杀意冲天:“找死!”
他养的人!怎么能被随便哪只鬼弄坏。
这些“金吾卫”太烦了,衣绛雪瞄见,有几个已经长出了肉翅,开始“嗡嗡嗡”地飞在天空中,试图在空中持枪攻击他了。
这暗金色的鬼蜮,好像是唯一能吃的东西。
衣绛雪没忍住,直接用力撕下一大块,叼在嘴里品品。鬼气鲜美浓郁,像是一块凝固的汤,在他嘴里抿化了。
即使被厉鬼攻击,鬼蜮很快就补足缺口,根本出不去。
都是同级,又在人家的主场里,哪里那么好对付。
就在此时,被他裹在鬼雾里的裴怀钧,在观察片刻后,突然开口了:“小衣,把白色灯笼取出来。”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也许根本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
第47章 鬼城怪谈(6)
衣绛雪听裴怀钧说, 此时该用上白色灯笼时,立即把手伸到鬼雾里摸索。
在他从鬼雾里翻出过期的糕饼、一簇干花做成的花环,缺了角的板砖等等垃圾之后, 终于握住了灯笼杆子,将其取出。
“下次一定要扔掉些没用的东西。”他痛定思痛。
灯笼的白光柔柔地照在厉鬼的脸上, 衣绛雪仰头,看见赤红月光被灯笼吸收的诡谲景象。
升腾的朦胧光源里, 竟开辟出一条蜿蜒的小路, 通往不知名处。
裴怀钧的身躯还被衣绛雪卷铺盖似的裹在鬼雾里。
见到道路显形, 他扯过衣绛雪的衣摆,示意他提着灯笼走上那条小路。
“这是什么?”衣绛雪瞳孔浮现旋转的莲花, 警惕看去。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裴怀钧气定神闲。
“规则里说,如果听到动物在说话,立刻去大慈恩寺参拜佛像。也就是说, 动物说话是一种征兆, 意味着人已经半只脚踏上了化鬼的绝路。参拜大慈恩寺的佛像,或许是唯一打断变鬼进程的方法。当然,这也可能是陷阱, 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冒险一试。”
裴怀钧补充:“鬼才能拿白灯笼;白色灯笼沐浴血月之光时,才能开启前往‘大慈恩寺’的道路。除非人与鬼同行,或者是自己变成鬼,否则无法同时达成两个条件,规则看似留有余地,实则在断人生路。”
东君是仙人,不会被血月变成鬼怪;衣绛雪是厉鬼,先前就带了一只白色灯笼, 刚好能打开道路。
也就是他们这种配置,才能达成这苛刻的条件。
“那还等什么。”衣绛雪把书生裹在雾里,提着白灯笼,径直飞入雾气中。
夜半的邀月楼,金吾卫的血肉之枪刚好擦过裴怀钧的靴面,却遗憾地被隔绝道路之外。
“不准碰他!”衣绛雪扬鞭一打,将无数伸来的触手搅断、扯碎,漫天血雨。
他们回首一望,见邀月楼里已是地狱图景:
沐浴月光后异化的鬼怪正在蠕动爬行,许多双眼睛盯着即将逃离的他们。
唯有那一具高大的道袍尸首和漂浮的女人头久久不动,矗立在二楼栏杆边,肩挨着头,好似在共同望向半空中出现的道路。
倘若当年,他们在察觉到被污染后,能够及时踏入这一条去往大慈恩寺的道路,或许能有一线渺茫希望。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此情此景下,衣绛雪眸光闪动,似乎感受到曾经是修士的两只鬼内心的悲鸣:“把这里的鬼解决后,我会来带你们走。你们不该永远留在鬼城里。”
在两只鬼没有选择攻击,而是转身拖住其他鬼怪的时刻,衣楼主就为他们打出了不错的面试分。但在黄衣厉鬼的鬼蜮封锁里,他暂时无法使用鬼蜮,只能回头来打包带走他们了。
拂尘光秃,发冠暗淡。两只大鬼望向他,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向厉鬼微微颔首,身影却逐渐沉入黑暗。
通向未知的道路擦除了,两位不速之客也不见踪影。
漫长的夜还未结束,楼中除却无数血肉触手蠕动爬行,发出诡异的呓语外,再无其他。
等到次日的阳光普照时,他们或许又会恢复正常的鬼身。
在这座寂静的鬼城里,永远地徘徊着。
*
前往大慈恩寺的蜿蜒小路上,衣绛雪左手提着摇曳白光的灯笼,右手紧紧扣住书生,似乎是怕他迷失方向。
道路前方都是迷雾,唯有一线白光破开,他们才能沿着小径向前。来时的路在他们身后消失殆尽,这是纯粹的单行道。
“书生,你觉得难受吗?”厉鬼很关心人的精神状态,时不时回头瞧他,“没有想蠕动爬行的冲动吧?”
裴怀钧被家鬼牵着,交握的掌心寒凉,他却弯着唇,望向衣绛雪瞳孔深处若隐若现的花纹,“自然没有,小衣不必担心。”
衣绛雪真心实意地夸奖:“裴,你真不是人。”